第三十五章 草原之夜(第2/3页)

“好吧。”我说,带着满身花花的酸奶子离开帐篷。班哲跟在身旁一边走一边问,“那你想听什么藏戏?”

我头也不回,不假思索,“《玛尼神墙》!”

“啊?”班哲对我干脆的回答非常吃惊,表情很是急切,“难道你听过那个戏?”

“不,我是听月光说的,他说你会唱。”

“哦……”班哲才轻吁一口气,“走吧,”他说,“我还是先给你吟唱一段格萨尔的长诗。”

然后我们来到帐篷前方的草坡上。正好有一块平卧的石头。班哲坐了上去。没想到在他身上那宽大的氆氇里,竟然还藏着一把小木琴!他把它抽出来。

夜的草原,所有的草地都像睡了。只有班哲家的大帐篷里不安分,酒令和歌声一阵阵飘出来。但是不会影响现在草坝子间的两个人,尤其班哲。他的吟唱声拉动起来。

雪域净土的守护神啊,你在哪里?

每个帐篷,都在等待你的归期。

风中含笑的先灵啊,你在哪里?

每个牧女都在等待你的笑容。

谁说岁月无情无义?谁说英雄已经远走?

岭·格萨尔呀,牧歌里回响着祖先的呐喊;

岭·格萨尔呀,风雪里呼啸着勇敢的翅膀。

……

班哲的吟唱似是那种对远古英灵的召唤,声音深邃又通透,像是源于千年之外。他的整个人,整个形态,随着情绪的逐渐投入,浑身也渐渐变成了浮雕的模样。虽然就在我身旁,也犹在远方、时空之外的某个地方。这青年一进入他自己的吟唱世界,身旁的世界就不是他的了,他变成了千年之外的生物,可以给你无限遐想,但恍惚不能接近。

这种感觉叫我震撼。

班哲眼睛望向远方,似是他的目光具有刺透黑暗的能力,或者穿透时空的能力,这种特异功能要把他的思维和灵气带走,漫游到遥远的地方去。

猛虎王斑好华美,欲显威漫游到檀林,显不成斑文有何用?

野牦牛年壮好华美,欲舞角登上黑岩山,舞不成年青有何用?

野骏马白唇好华美,欲奔驰倘徉草原上,奔不成白唇有何用?

霍英雄唐泽好华美,欲比武来到岭战场,比不成玉龙有何用?

……

这个青年越来越深奥的长诗叫我沉迷,也莫大不解。心下渴望能够追随歌声探索下去,又想到帐篷里的月光。出来的久了,他会不会担心我呢?得回去跟他招呼一声。

于是轻悄地转身,一边回走一边倾听着班哲吟唱。心不在帐篷里,视觉不在路上。所以在帐篷口,我突然与外出的金格撞了个满怀。

这个男人却是喝得高了,摇摇晃晃。可能出来“方便”,但见到我,歇了动作。我有些尴尬。金格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定眼望望我,又望望前方的班哲,满身青稞酒气的男人自豪地说,“美丽的姑娘,你嘛,去吧去吧,到班哲那里去!让他给你唱戏吧。他,可是我们草原上的小‘格萨尔’!我们这个地方,整个的地方,找不到比我们家班哲演的格萨尔王更为逼真的演员啦!我们家的班哲,那是用身体,用我们的心灵,灵魂在演大王啦。他的马骑得好,箭也射得好,人也勇敢,又没有私心。他跟当年的格萨尔大王,是一个模样的啦。”

“哦呀是,阿哥,我看得出。”

“哈哈这就好!好!不过有一点不好,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他还没有姑娘呢。拉萨的姑娘们多多地爱他啦,但是没有他看中的。他就是谁也看不上……我看他八成是爱上当年的珠姆(格萨尔王的妻子)了吧,哈哈。”

金格男人一边大笑着一边是忍耐不得,赶到前方行事去了。

帐篷里灯光浮晃,在夜气的潮湿中,我朝月光挥手示意,告诉他我在帐篷外听班哲唱戏。月光紧忙爬起身也要跟上来,但马上就被他身旁的汉子一把按倒下去,又是喝酒,又是唱歌。

我又回到班哲身旁。班哲并未注意我的离开,他开始轻轻拨动木琴,一边弹奏一边伴着琴声吟唱。

美丽的姑娘在岭国,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

她后退一步价值百头肥羊;

冬天她比太阳暖和,夏天她比月亮清凉;

遍身芳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

人间美女虽无数,只有她才配大王。

格萨尔大王去北方,如今她正守空房……

轻轻拨弄的琴弦,地气散发一样的微妙之声,犹断犹续,似是空无。充满雾气的草原夜晚,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有这样的琴声在潮湿中纠结地流淌。暗伤隐伏的情绪,像是源于千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