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舞美师的航班(第3/6页)

十年了,我终于在街角小店常常拿到找回来的脏污破损的欧元。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货币诞生,升值,然后没落。我眼睁睁地看着欧洲这块精致的大陆逐渐苍老衰败。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降落的时候,小男孩特意把剧本在手里蹾成整齐的一沓,为此还专门又把桌板打开导致空姐过来阻止他。他对我一笑:“我看中文很慢,要是能看完就好啦。”

“十月就公演,到时候我送票给你。”我只是随口一说,却忘了十几岁的孩子会当真。

“十月?”那孩子惋惜地摇摇头,“太晚了。”

“九月底有彩排,那个时候,你还在北京吗?”我对我身为一个成年人的言不由衷而略感羞愧。

“不。”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来中国也不住在北京,我住在龙城,那里离北京很远。”

“是吗,那真遗憾。”我淡淡地说。

人群因为座位间狭窄的通道变得细长,那本来是邻座的旅人们互道再见并且极其自然地融化在队伍中的时候,但是这孩子不知为何用力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问他:“有没有人来接你呢?”

“有。”他眼睛亮了,“我姐姐。我们一起开车回去。”

“我也有个姐姐。”我想我一定不好意思在镜子里看见我此刻注视他的眼神,“一起出去等行李吧?我陪你找到你姐姐。”

“我跟着你!”他似乎就是在等我这个邀请。

我们果然没有在出口看到这孩子的姐姐。他推着那辆堆满了大箱子的推车,神情看上去像只迷茫的准备囤货越冬的松鼠。他终于告诉我他在飞机上发现,自己弄丢了每年来中国都会使用的手机卡。不过万幸的是,他随身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他姐姐的手机号。我用我的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

“算了。”我环顾四周,“我在这儿请你喝饮料,我给你姐姐发个短信,告诉她咖啡店的名字,就在这儿等她。”

“非常感谢。”他瞬间就快活起来。

“你说不定还可以趁这个时候,把我的剧本看完呢。”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不需要绞尽脑汁地想该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姐姐……她大概多大年纪?我帮你留心看着。”

“我十三岁,姐姐……”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算了一下加法,“姐姐比我大二十岁。她的脸……长得和我不一样,我们的爸爸是中国人,她的妈妈也是中国人,我妈妈是法国人。”

解释得很笨拙,不过我听明白了。

新来的牧师会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让小镇上的人们不知所措。他们不大知道自己是该惊喜,还是该保持冷漠。他在老人的葬礼结束之后为悲哀麻木的遗孀变出一朵红玫瑰。主持婚礼的时候把新郎新娘的婚戒在众人眼皮底下一瞬间推进了一个密封得很严实的玻璃瓶里,在下一个瞬间却重新取了出来,玻璃瓶完好无损。他给主日学校的孩子们讲课,讲《创世纪》:“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然后主日学校阴暗的小房间所有的灯都亮了,包括桌上的台灯,但是谁都可以作证他根本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开关。“你会行神迹!”调皮的孩子这样说。他微笑道:“我当然不会,我只是跟你们说,大概是这个意思。光是上帝创造的,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是能做到请它们过来。这就是人和神之间的区别。”

天真的人都热爱这个新来的牧师,自然也有人不喜欢他。不过每个周日,愿意来教堂听布道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变魔术,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能赶上。

一个多年前被机器爆炸弄瞎了一只眼睛的人问:“您能不能让我瞎掉的那只眼睛好起来?”牧师问他:“如果我能,你会感谢耶稣吗?”独眼人说:“当然会。”牧师说:“如果我不能,你是不是就不会感恩基督赐给你的这个世界了?”独眼人愣了一下,急急地辩白:“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牧师又绽开了他轻松愉快的微笑,从此独眼人开始恨他。

镇上的小学老师看见了这一幕,阴沉着脸对独眼人说:“别被他骗了,他只不过是玩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学上的把戏。”独眼人愕然,小学老师得意地发挥一个有知识的人的长处:“他说,如果他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感谢耶稣,这是个真命题。可是一个真命题的否命题不一定是真的。所以他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不会感谢耶稣,这本来就是不对的,你不要被他骗了。一个真命题的逆否命题才是真的。比方说,你不会感谢耶稣,他便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想想,这才是对的,你被他的陷阱绕进去了。”牧师又笑了,牧师说:“耶稣爱所有的人。如果他同意,即使这个人不会感谢耶稣,他也会赐给我治好他的能力。别忘了,上帝就是逻辑本身。”小学老师怨怼地看着牧师,从此也开始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