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树袋熊、夜晚的海

活像在日本的时候一样,我和裕志慢悠悠地吃了饭,看了一小会儿尽是陌生节目的电视,冲了淋浴,漫不经心地做睡前准备。

关掉大灯打开小灯,满室顿时罩上一片床罩鲜艳的橙红。

“真漂亮,日本可没有这种颜色的亚麻布。”裕志说。

这么说倒真是的,我想。两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端详着房间的模样。朦胧的灯光与那淡淡的粉红的组合,给人以非常细腻的感觉。床单干爽的触感,还有灯光映在天花板上的柔和质感,都可以使人产生一种心理,觉得这个房间是基于某种名为幸福的温馨概念布置而成的。长久的沉默中,感觉到裕志的脸就在身边,我不由得想,自我出生以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这个人共同度过的。如同奥利弗偶然被我们家收养,后来不容分说与我共度了一生一样,和裕志,也是不经我主动选择就成了这样的状态。

我反复回想刚才傍晚的商业街的美景,那是两人共同看到的许多美好事物中相当上乘的景致,那灯火和天空的色彩令人屏气凝神,单单想起,那透明的空气便充盈胸腔而来。时间已经越过那一段时光往前,那光以及裕志的手那温暖的触感已成回忆,再也不会回来。此刻,灯光映得我的手泛起粉色,就像婴儿的手,但只要闭上眼沉浸在今天舒适的疲劳中,这双手也将在明天早晨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我不愿想起存在于头脑中、存在于理智主宰的世界的一个称作“时间”的框框。

“裕志,其实你想在国外生活?有没有想过去美国?”我问。

“从来没想过。”裕志断然应道。

我沉默了。裕志也沉默半晌,不多久突然开口道:“我一直想当一名动物美容师,我好像有点怪。”

“怎么啦?”

“有时候我能听懂动物说的话。”

“啊!”我一惊,坐起来,身影摇晃得厉害。

“瞧,你不相信。”

“先别管信不信,明天我想去看树袋熊,到时候你要是能明白树袋熊在想什么,就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把它当作裕志一反常态的玩笑,还是当他在说真话,只好暂且敷衍过去。

“行啊,明天我就问问树袋熊在想什么……啊,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来到国外,却说这种事,我真像个傻瓜。不知道哪天你也会死掉,我们得讲一些更有趣的事情才行。”

“一直都够有趣呀。”

自己喜欢的女孩这个词叫我感慨。

两人不再说话,不久耳边传来他的鼻息。他在飞机上没合过眼,想必累坏了。最近,我不知是被裕志神经紧绷的睡眠和神经紧绷的身体所震慑,被他深沉的悲痛所吞噬,还是该怪身体状况不好,连梦都没做一个,而且早晨起来浑身疼痛。

裕志好久不曾不被噩梦惊扰、呼吸不浅促了,望着睡眠中的他,我也觉得能够久违地做做梦了,做比我所认为的我更能坦诚表露我内心的梦。

于是,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时间背景定在我和裕志即将开始至少几年的分居生活前夕,不知为什么,我们走在一片十分广阔、辽远的草原上,天空呈现橙、粉、红相混的颜色,一定是晚霞燃得正旺的时候。分居的原因是这回找到了裕志的母亲这个人,她住在荷兰,裕志要去那里留学。在梦中,不知怎的,我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跟去。感觉像是事情谈完走出家门便莫名其妙踏上了草原。我的心空虚又寂寞,像要遭受暴风雨冲刷的感觉。

“晚饭吃什么?”我问。

“那样的生活最有趣,对吧?”裕志回答。

我没怎么难过,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假如知道是在梦中,我一定希望尽快醒来。但是在梦中现实就是那样,我和裕志依依不舍,始终在草原上走着,风迎面刮过,天空的红越发浓重了。我们来到一座小山丘下,气喘吁吁一声不吭爬了上去,山下看得见城镇的灯火,灯火次第亮起,显得像珍珠闪着白光从蓝色深海的海底一颗接一颗浮上来。草尖儿在风中摇曳,闪烁着金色的光。

我坐下,裕志跟着坐下。天上,云儿色彩变幻不定,向西飘远。

“多美啊!”我说。寂寥的氛围伴随着这句话突然萌生。

“我觉得我们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恋人。”裕志说。

“你是说,我们把顺序弄错了?”

“也许吧。”

“可是,已经晚了。”我说。

眼泪下来了。我把脸埋进裕志的肩窝。我想,明明信赖和爱情都不曾衰减一丝一毫,可我的心情却为什么变得如此黯淡呢,明明世界美好依旧。

时间的流逝,是何等令人痛苦的一件事啊。虽然拥有肉体的我可以忍受,梦中的我却容易受伤,无力招架……更脆弱、随时可能消失,并且暴露无遗。意识到自己作此感想时,我就想到,啊,这也许是场梦。是梦就好,但愿是场梦。霎时间,泪止住了。这下又想,我在朦朦胧胧中看到的夜景,还有草的气息和风的感觉却是那样逼真,尽管是在梦中。可是,要真是梦该多好。无论怎样无聊,无论怎样腻烦,我都要和裕志在一起。触摸不到裕志的每一天,就像不再能够抚摸奥利弗的日子,对了,就等于裕志死掉一样,对我来说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