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4/7页)

幸好裕志像个傻瓜似的用力地一呼一吸,拉住了我,使我免于被那什么拽了去。我此刻就在他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会再回到那梦里,我不用再置身那种凄惨的地方——意识到这些,我终于安然入眠。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世上是有那样死寂、酷热、阴暗的地方存在,杀人、看人肉、摸人血,不对这些行为感到厌恶的思想,是以同等比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正因为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才能极其平常地坚持着不曾身临其境。但假如谁受了那世界的诱惑,我却无法阻止他。在那个阴暗的世界里,人与人是单纯的同类关系,感情不会产生深刻的碰撞与交流,唯有力量和孤独决定人们的行动。即便如此,那也是与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相匹敌的、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不愿让裕志去那里,因为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像呼吸空气一样,被迫体味着已被稀释成几千分之一的那个世界。

第二天醒来,发现裕志早已起床,还莫名其妙地拿了一个大包过来,这让我很惊讶。见我醒了,他说:“出去走走吧。”

“为什么?”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发觉自己的眼睛肿了时,我想起了那个梦,也想起了那讨厌的血腥味。

“依我的个性,很难做到明明在家却拒绝同他会面。要我给你收拾行李吗?”裕志一脸认真。

“你又没出去旅游过,怎么能帮人收拾行李?”

“琢磨琢磨就会了。”

“这样行吗,裕志?”

“昨晚上不是说好了吗。”

就这样,我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只给母亲留了张字条说稍后给她打电话,不明所以地登上电车,奔向热海[1]。

裕志在电车上出乎意料地兴奋,他吃吃盒饭,喝喝啤酒,望望窗外,我却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普通恋人似的时刻而不知所措。只记得自己说了好几回“要做,准行”。裕志说,待会儿给伯母打个电话,顺便请她帮忙照看一下爷爷。他又说,其实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旅行,不是交通工具,怪只怪我经常要做的一个梦。

“梦?”

“对,从小开始做了好多回,梦里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爷爷病死了。理论上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果真发生了,也不是我的责任。可是,我真的好怕。假如睡之前不先确定爷爷睡着了,我就会心发慌,没来由地心惊肉跳。现在也是,心脏跳得厉害,人也有点焦躁不安。”

“那为什么还出来旅游?”

“因为我也不想见那个人。而且,你和我不一样,哭鼻子可是不多见的,我被你的眼泪打动了,所以我想,至少这么一回,我要做点年轻人该做的事,错过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呢?”

此刻,我生平头一遭了解到,裕志其实一直在思考很多问题,他其实在很多事情上有自卑感。在阳光充足的明亮车箱里,我由衷地想:但愿此刻能永恒。

热海的海水污浊,建筑林立,快从崖上坠入海中了。酒店到处客满,贵得吓人。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只是平常日子,小旅馆都关着门。当裕志说“没关系,我们带着钱呢”时,我生平头一遭感受到心中莫名的阵阵悸动,感觉我们简直就像恋爱中的一对恋人。我们转遍大街小巷,中午吃了鱼糕[2],接着看海、午睡,但我们仍无心在热海过夜,便又乘上电车到了伊东[3]。

伊东有家旅馆叫新鸠屋,对了,听说是带消防车的,裕志说。我说,那就放心了,就住那里吧。在伊东一问有消防车的新鸠屋,马上有人给指了路。旅馆实在太大,早顾不上怀疑你的年龄,价格也并不怎么贵,因此我们很快办好手续,住进了榻榻米房间。从窗口望出去,灿烂的落日下,绿树和大海相互映衬,像盆景一般和谐统一。

“景色真漂亮!”裕志说。

和裕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现在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其实并不讨厌观赏新奇的景致,感受大自然的壮观,以及置身于非日常的空间里。因为从刚才的那句评价,从那兴奋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在为自由而喜悦。

我给母亲打电话,一说“我们在伊东”,她立刻小声喊道:“哎呀呀,是吗,怪不得一大早不见人影呢。可是为什么呀?”

“裕志好像不愿见那个从美国来的人,他说怕见了面会改变主意。”

“他是怕辜负我们和爷爷吧。”母亲说,“你们看着办吧,这时候最好依着裕志的想法做。这边我会帮他看着,同时问清楚情况。再说,事到如今,就算万一他提出要带走裕志,本人不愿意也没办法,放心吧。”

“爷爷的身体,您也看着点。”

“知道。你帮我告诉裕志,我不认为他这是逃跑。等他长大了,再凭他自己的意志去见他父亲也行的。我倒是觉得,他父亲没亲自来伤了他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