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26年9月7日,于O村(第2/7页)

最后,我终于买到一栋屋顶铺着杉树皮的山间小屋,整个院子有五六百坪,院里长着几棵大榆树。虽然房子经受风吹雨打,看上去相当破旧,但屋子里面还是新的,比我想象中更适合居住。这样一来,我担忧的便只是孩子们会不会觉得无聊了。没想到你们竟对这深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又是采花、又是捉昆虫,玩得不亦乐乎,很是懂事。黄莺、山鸽在山间秋雾里不知疲倦地啼叫,就连那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鸟也婉转地啾鸣着,像是要努力让我们记住它。站在水边啃食桑叶的山羊幼崽看见我们便走近来,样子十分黏人。我看着你们围着小山羊玩耍,便会从心底涌上来一股情绪,分不清那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但在当时,就连那类似悲伤的情绪,也能让我的心情舒缓许多;若是没有了它,我的生活大概只剩下一片空虚。当时的我就是那个样子。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征雄终于考上了大学的医学科。有关他的未来,我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去选择。可他并不是因为对医学特别有兴趣才考入医科,主要的原因竟是为了物质。当我弄清这一点时,不禁感到隐约的心痛。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们所剩无多的家产只会越来越少;我对此总是暗自发愁,却从未把这种担忧透露给孩子们分毫。可是征雄一直在这方面非常敏感。总的来说,征雄这样过分懂事,反而让我有点无奈。而作为妹妹的你却正好相反,从小就很霸道,每每遇上不顺心的事,就整天不理人。你这样的性格让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起初随着年龄增长,你和我越来越像,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每个想法都被你看穿,才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但是后来,我终于发现,你和我相似的部分全在表面,有时即使是我们母女意见一致,但我的判断基本都来源于感性,而你的结论则总是出于理性。或许这才是令我们动辄话不投机的原因。

还记得那一年,征雄大学毕业后,去T医院做了助手。那是第一个只剩你和我在O村的夏天。彼时,有大半你父亲生前在K村结识的熟人来这里避暑。那天,一位曾是你父亲同事的人邀请我参加一场茶话会。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了那家酒店。因为离茶话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去阳台上等着,接着恰巧遇见了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朋友安宅先生,他已成为一位有名的钢琴家。那时候的安宅先生正和一位三十七八岁、瘦削的高个子男士站着谈天,那位先生名叫森於菟彦,我也曾见过他一面。他比我小五六岁,仍是独身,可他整个人有如Brilliant(6)这一词语的化身,当时的我,连和他熟稔地聊几句的勇气都没有。看着他正和安宅先生相谈甚欢,衬得我们一派寒酸。不过森先生好像看穿了我们的心情,在安宅先生有事暂时离开的当儿走到我们身旁,和我们说了两三句话。他说话的语气没有让我们觉得丝毫的困窘。

就这样,我总算放松下来,陪他说起了话。我几乎一直扮演听者的角色,他说起O村,好像对我们住的这个村庄充满了好奇。他说自己正打算约上安宅一起前来拜访,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还说,就算安宅来不了,他也想自己一个人来。我几乎觉得他并不是在说场面话,似乎真的就算对方不来,他自己一个人也想过来看看。

那一周后的一天中午,我这栋别墅后面的杂木林里隐约传来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声。这种地方车子根本开不进来,会有谁开着车到这里来啊?——我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心想一定是有人迷了路。只见一辆车已被卡在杂木林中动弹不得,从里面下来的人竟是森先生。他抬头看了看我在的那扇窗户,但我正巧被挡在一片榆树荫后面,他像是没看见我。而且我家的院子和森先生站着的那块地方的中间有一片茂密的芒草,还有一道开着小碎花的灌木丛——这样看来,这位森先生想必是开车走错了路,已经到了我家院子的正后面,但又被那些树丛挡住才一直没能进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当时正在犹豫,似乎不知独自来我家做客是否妥当。

于是我下楼,一边收拾乱糟糟的茶桌,一边佯装不知,默默等着他。终于,森先生从榆树下面走了过来。我慌忙跑去迎接,装作才看见他过来。

“我好像把车子一头开进了了不得的地方……”

那位先生在我面前站得笔直,瞄着灌木丛后面露出的一部分车身,不时回头去看自己那辆依然轰隆作响的车子。

我原本打算先请先生进门坐下,再把正在邻居家里玩的你叫回来。可是方才就有些异样的天空在这当口突然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下起雷雨。这时森先生有点难为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