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3/3页)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的。我只记得把毛巾毯裹满全身,然后一头跌入梦中。我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梦与现实衔接得天衣无缝,省略了所有过渡——简直就像推开门直接走进另一个房间。

那是个玻璃房间。梦中我站在一间大约十平米的玻璃房间里。没有猫。没有门窗。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透明得好像不存在的玻璃墙壁,屋顶也是玻璃的。

外面在下雨——很大的雨。

正是雨使玻璃墙壁和屋顶的存在得以确认。

雨水顺着屋顶的斜坡和墙壁不住流淌下来。外面只有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雨。除了雨还是雨。

我就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闭上眼睛,大声喊叫——诸如此类——都统统不行。我只能在里面不停地张望,转圈,而视野所及之处,全是无法闪避的雨。

没有任何出口。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没有。

*

考上大学是1992年。大学离家有一千公里。我每周和家乡一个女孩通半小时电话。那样持续了一年。1993年暑假我过十九岁生日那天,她提出分手。没有比那更叫人难忘的生日礼物了。

我和M女孩总共只说过四句话。

“嗨,你那盘鲍勃·迪伦的磁带能借来听听吗?”“当然……不过,现在不在手边。”“那……没关系,下次好了。”“嗯,下次给你。”

93年暑假住在乡下那所中学的时候,我大病一场。高烧四十一度。全身上下就像被火烤得滚烫的石头。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被亲戚发现送回城里。你这条小命差点就没了。算你运气。他们都这么说。

对此我毫无知觉。因为我一直都在昏睡——既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

那年我在家休息到10月才返校。他们告诉我M女孩得了绝症。说是雨天在路上滑了一跤跌破了膝盖,然后不管怎样都止不了血,结果诊断为急性白血病。还说正在接受化疗,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人也明显发胖,等等。

我回校的时候同班同学已经集体去看过她几次。我不知该不该单独再去看看她。我拿不定主意。我想不好。

我每晚都睡不踏实,有什么东西毛毛糙糙地堵在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常常半夜醒来,手里握着枕头下那盘鲍勃·迪伦,不停问自己。我总是幻觉外面又在下雨。永无止境的雨。好像整个大海从天空倒翻下来的雨。

我终于决定去看她。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而且我答应过借鲍勃·迪伦的磁带给她听。

等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去世了。

我坐在从医院回校的双层巴士上层最角落的位置,右手在裤袋里紧攥着磁带盒。天色平淡,不阴不晴,窗外的街景无动于衷地变换。

我突然想起那狭长桥洞般的中学走廊。想起我在里面奔跑时从廊檐滴落下来的雨帘。想起白裙子女孩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字。想起我和猫一起坐在那儿看着永不停歇的雨。

对此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从昏睡中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心中异常地平静。我看着病房里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白色窗帘。

雨已经停了。

紧密联结着这一刻的过去——对我来说——是玻璃房间的梦境和在夜晚教室中被雨注视的情景。世界已经变了,我知道。是怎样的改变一时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已经变了。

*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这个词具有某种不确定性,让人想起闪着银色光芒的滑溜溜的金属手柄——一个抽屉或是一扇门的手柄。手柄本身是冰冷的,可是握久了会觉得温暖。仿佛来自金属的温暖。

就像往事。往事其实本来毫无意义,只是因为被握久了而让我们觉得温暖。所谓来自往事的意义与温暖,不过是长久地握住回忆。

确切地说,十年过去了。

整整十年。

十九岁时的绝望成了一个久远,潮湿,日渐模糊淡而又淡的梦。

我现在二十九岁。已经不再听什么鲍勃·迪伦。烟也戒了。每天挤地铁上下班。正在和女友计划向银行贷款按揭买房子。跟大部分人一样,既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快乐。

如同昏睡般的人生。

一到雨天,我就觉得失落,或者说孤单。我静静地坐着,感觉着外面或大或小、或急或疏的无数雨点洒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包括那些不为人知的狭小的被遗忘的角落。我是在为什么而伤感呢?是为那些失去的,还是为那些得到的?我总是似乎马上就要想起什么,然而最终一切都像雨的微末那样掠过,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