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2/3页)

透过迷蒙的水汽,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她对我微微笑了笑,抬脚跨入走廊。猫醒过来,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以同样茫然的眼神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感觉跟鲁滨逊发现荒岛上又来了一个白人差不多。

女孩以优雅的姿势将雨伞收拢。然后冲这边——弄不清是对我还是对猫——再次展开礼貌的微笑。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她已经转身背朝我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样子,怎么说呢,好像脚后跟有个微型弹簧,透着某种幼稚和天真,但其中又没有半点欢快。我仿佛能感觉到她背后连衣裙的拉链头在随着步伐微微颤动。

她远远地在301教室门前停下来,把伞挂在窗台上,顺手轻轻一推就进了教室。

教室的门没锁?

我低头伏到手臂上,耳朵贴近腕上的潜水表听着秒针的滴答声。犹疑片刻,我还是站起来,尽量轻巧——当然还不至于蹑手蹑脚——地走到301教室的后门。猫则兴致勃勃地跟在我身后。从后门旁边的窗子偷偷看进去,白裙子女孩正背对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满黑板的,大大小小的“爱”字。

然后她转过身,站在高高的讲台前,对着下面空空如也的桌椅。她的表情近乎凝滞,好像被冰冻住了一样。眼睛看向半空中什么似乎有形但我却看不见的东西。

一幅诡异冰冷的场景。满黑板的粉笔字加上神情古怪的女孩加上阴暗的光线以及四周绵延不绝的雨。可我却丝毫没有那样的感觉。相反,我感到胸口涌上一股温暖的泪意。对,就是那种让你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可以马上哇的一声痛哭一场的泪意。

我最终还是没哭。但我总觉得,站在空荡教室里的白裙子女孩后来像雨点般落下的泪水中,也有我的一部分。

女孩离开之前好像轻松了一点。她在走廊上撑开雨伞,对着无边的雨幕看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雨停了就好了。”

然后她转过脸,露出用来代替说再见的微笑。

我也是一样。

从白裙子女孩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试着回忆她的样子。但是不行,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在脑海里拼凑出她准确的模样。眼皮是单是双,嘴巴是大是小,鼻子如何,脸形怎样,一概模糊一团。再硬想下去的话,眼前便出现初恋女孩和M女孩的脸。两张脸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是初恋女孩的眼睛搭配M女孩的笑容,一会儿是M女孩微翘的鼻尖下出现初恋女孩薄薄的嘴唇……再下去这些形象又都像被浸入褪色剂似的慢慢淡化,消失。最终眼前只剩下灰蒙蒙的雨幕。

不过,M女孩?

M女孩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至于为什么称她为M女孩,是因为一想到她脑中便跳出M这个字母——原因怎么也说不清。

白裙子女孩再也没出现过。雨停了就好了。我总是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也许等雨停了就能再见到她。我这么想。

可是雨连半点停的意思都没有。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在学生宿舍床铺的蚊帐里边听鲍勃·迪伦边写一封写了无数遍还没有写好的信。给磁带翻面的间隙,我发觉外面正在电闪雷鸣。我跳下床,来到走廊上。

雨似乎下得更加凶狠了。像刀锋般刺破黑暗的闪电使瞬间被照亮的雨幕看来分外狰狞。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雨的碎末飘打到我身上。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感到体内有什么在急剧地汇集,膨胀,即将喷涌而出。

我几乎本能地迈开脚步,朝301教室走去。

门果然没锁。

我打开开关,日光灯被惊醒似的依次亮起。黑板上依旧布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爱”。我毫不迟疑地走上讲台。我就那样——像支标枪一样——立在讲台前,对着下面无声无息的桌椅。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仿佛巨大无比的铁索砸过头顶。整间教室好像都在微微颤抖。

我咬紧牙关,双手握拳。好像在拼命与什么默默对抗。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响。但又好像从未有过的寂静。雨好像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来——渗透到所有的一切中来。雨已经控制了一切。仿佛地球上唯独只剩下这一间泛着暗淡灯光的教室,除此之外全都是漫无边际淋漓而下的雨水。并且顷刻之后,这仅有的空间也将被永久地摧毁,吞没。

就在那时,我觉得似乎有谁在注视着我。冷冷地注视着我。

那是雨。雨是活的。

雨在注视着我。

我不禁一阵晕眩。就像身体瞬间被吸空了。凉意像小虫子一样顺着脊背不断往上爬。我用力抓住讲台的边沿,以防自己瘫倒。

我能感觉到那冷冷的目光。它从某个广阔的角度凝视着我,孤零零地站在空教室灰白色灯光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