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舞(第3/6页)

看来我的歌声打动了这一伙人,他们忘情地欢呼。最后是那些七八岁甚至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唱歌。他们握着手唱啊唱啊,不知怎么,有一个不高兴起来,唱着唱着就哭了: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歌声却没有停止……

老憨的朋友们离去时已是后半夜三四点钟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没有随之离去,这时就拱在老憨的怀中睡起来,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鼾声。那鼾声竟然比老憨的笛子还响。我在旁边的小帐篷里睡不着,把桅灯点亮,想看一会儿书。因为太兴奋,看不上几行字眼睛就要挪开。春夜的各种小虫发出了细碎诱人的声音,蜜蜂们操劳了一天也都歇息了。这个夜晚究竟是什么诱惑了我,让我如此欢欣?那种颤颤的高兴心情让我觉得既陌生又遥远……我不得不把书放下,轻轻走出帐篷。甘甜的春天,海风中掺和了无数朵槐花的气味,还有地上的灌木、野草、各种各样的野花混合一起的弥足珍贵的气息。我大口饱吸了一顿。大帐篷旁的那只狗已经对我熟悉了,它在轻摇尾巴。它的前爪提起来摆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特别愉快的时候才有的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一种军人的军礼。我也朝它摆了一下手。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这时候大地上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天空的星星有点稀疏,但一颗一颗都异常明亮。月儿偏向西部,它已经被西边的丛林和灌木遮去了。而这个时刻却是海滩丛林里无数小动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它们已经在忙着迎接黎明了,有的大概是彻夜未眠。月亮天里,对它们来说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最好的欢聚时光。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小兔子们在蹦跳,刺猬在一挪一挪地走动;还有小草獾、蝙蝠,各种在月亮地里迷失的鸟雀。有一只生了黑色斑点的拳头大的蝴蝶正飘飘飞来,落在我前面的一棵狗尾草上,停了一瞬又飞走。它飞得那么从容,直到消失在槐花后面。

我咀嚼刚刚经历的这个夜晚,发现好久以来都没有这种无拘无束的敞怀大笑了。这才是生活啊,这才是人的聚会和夜晚啊!看着西方沉下的月亮,又想起了在城里度过的那些难眠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眼睛被灼热的空气烤得焦干,两耳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噪音。如果我真的明白并深刻领悟了一个人只有一生的话,那又怎么舍得把宝贵的生命让嘈杂肮脏、争执和拥挤劫掠一空?我为什么不更多地寻找这样的安谧和宁静、这样的丰富和自由?难道满目鲜花和阵阵清香不是更适合于一个生命吗?我身边的人,我的挚友和亲人,为什么不能伴我同行?看着那个城市的方向,我陷入了怀念。我不明白那些和我一样的生命为什么要在那里滞留、满足于一种煎熬?难道他们不是只有一个人生而是有两个或更多的人生吗?我不知道。

你看到今夜的月光、闻到了故园的气息吗?你们,半路上分手的小鹿和小阿苔,已从那个东部小城折回,于是就无缘结识老憨和他的朋友,还有这满地花丛。一个人没有走到这里,就不能领略真正的春天之美……想着那些对我失望的人,对我无能为力的人,那些在我面前有些尴尬的人……今夜,我试着在心里一一做出回应。

低头冥思吧……一个被鲜花簇拥的少年为什么要奔走?春天消失,百花却仍未凋谢。即便到了暮秋,也还有红色的果实。我迎着蓝色的山影吟唱,想倾听上一个世纪的回响。如歌的潮声,如泣的草木,它告诉我,人的一生只能被鲜花簇拥一次。别了,生命的芬芳;别了,榕花树下的白沙;别了,拉网的号子。

我默对一双眼睛,该记下一点什么了。我们这种无声的交谈已经很久了。我发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出心底的思念、追忆、回想,以及直言不讳的谴责。在这个夜晚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失望、冷漠和挽留的目光。我走了——仍然要走。我带上了两个孩子,后来又与之分手。我像一个赶在寒冬之前寻找居所的候鸟一样,疲惫而执著地飞翔。我的肉体,我的魂灵,全都无处可居。那个小窝一尘不染,你的巧手在窗户上换了最美的布帘。这有点像那些多情而憨直的农村姑娘,一次又一次更换美丽的窗花。小床柔软温馨,可是一切都不能使我闭上惊恐的眼睛。我东躲西藏,惊慌失措——因为我只是一棵从郊野移栽到柏油路旁的小树,此地土质和空气已让我无法存活。我在喘息、忍耐,头发脱落,如颓败的枯叶和枝条。对于一株小树,它的结局只有死亡和干枯。它死去的时候只能充做烧柴,点燃了,放在炉膛里,再给这个城市添一份焦干。这是我最终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