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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前线是一个神秘的漩涡。虽然我站在静水中,离它的中心还很远,可是我总觉得那涡流的吸力正在缓慢、无法逃避、不可抗拒地把我吸进去。从大地上,从空气里,一种持续的力量正注入我们的心里,不过大部分还是从大地上来的。大地对于谁都没有像对于士兵那样具有重要的意义。当他长久有力地紧贴着大地时,当他怕被炮火轰死,把脸和四肢深深地埋在大地怀里时,大地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母亲。他把自己的恐惧和呼号,抑制在大地的沉默与安谧之中。大地接纳他,而且重新给了他十秒钟,让他奔跑、让他生活的十秒钟。于是,再一次抓住他,而且往往是永远地把他抓住了。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连同你的皱褶,你的洞孔,你的洼坑,人们可以往那里扑进去,蹲下来!大地,在恐怖的痉挛,在毁灭的迸射,在爆炸的呼吼着的死亡中,你赐给我们重获新生的一种伟大的抵抗力量!我们的存在,几乎被那疯狂的风暴撕得粉碎,却又通过我们的手从你那流了回来,于是我们这些被你拯救的人深埋在你的怀里,伴着满怀希望的无声痛苦,度过了漫长的几分钟,用我们的嘴唇咬住了你!

听到那炮弹的第一响轰隆声,我们发现自己存在中的一部分,猛地一下子跳回了一千年。一种在我们心里觉醒过来的动物本能,指引着我们,保护着我们。那不是意识,但比意识更加迅疾,更加可靠,更加不会失误。那是谁也没法解释的。一个人随随便便地走着,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忽然间他扑倒在一个土坑里,而一阵碎片便从他头顶上飞过去。可他就是记不清楚,是不是已经听到那炮弹在飞过来,还是想到自己要扑下去。不过,倘若他不是凭这种冲动行事,那么他现在肯定已经成了肉酱一堆。正是这另一种,我们身体里的一种具有洞察力的嗅觉,使我们扑倒下去,救了自己的命,而我们自己却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从比利时的佛兰德到法国的孚日,早已没有一个人会活着了。[4]

我们这批或愁眉苦脸或心情愉快的士兵,向前开拔了。我们来到一个进入前线的地带,于是马上就变成了一群人形的动物。

一个稀疏的树林接纳了我们。我们经过流动军厨,在树林后面爬了出来。汽车便开回去了。它们要到明天拂晓前再来接我们回去。

夜雾和硝烟弥漫在草地上,齐胸脯高。月亮照耀着,部队排成纵队沿着路边行进。他们的钢盔在月光里闪烁,发出暗淡的反光。人头和步枪从白茫茫的夜雾中显现出来,那是些点动着的人头,摇晃着的枪管。

再往前去,迷雾没有了。这里,人头变成了人形。上衣啊,裤子啊,长筒皮靴啊,从迷雾里出现,仿佛从一个乳白色的池塘里显现了出来。他们形成了一个纵队。这个纵队向前行进着,笔直地向前,人形汇合成为一个楔子,再也认不出来是一个个的人了,这个黑乎乎的楔子往前移动着,古怪地矗现出来的是那些在乳白色的池塘上浮动着的人头和步枪。一个纵队,不是一个个人。

轻型大炮和弹药马车正在一条横路上移动。马的脊背在月光中闪耀,它们的动作很美,它们上下颠动着脑袋,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些大炮和马车,在月下那暗褐色的背景前面滑动过去,戴着钢盔骑在马上的人仿佛古代的骑士,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我们一直赶到工兵的库房。有的人把又弯又尖的铁桩扛在肩膀上,也有的人把一卷卷铁丝网用光滑铁棍穿起来,跟大家一起出发了。这些负担,既讨厌又沉重。

地面愈发坎坷了。从前面传来了警告:“注意啊,左边有大弹坑。”“——小心啊,有战壕。”我们的眼睛紧盯着,脚和拐棍先试探着前面的地面,然后让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上去。队伍忽然停住了。有人把脸撞在前面那个人背着的一卷铁丝网上,便开口谩骂了。

路上有几辆被炮弹炸毁的汽车。又下来了一道命令:“把纸烟和烟斗都熄灭。”—我们已经接近战壕线了。

这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我们绕过一丛小树林,前线马上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一抹变幻不定的红光,伸展在地平线上,从这头到那头。它一直在那里运动着,不时被炮口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火焰所剪断。一个个光球高高地升上去,一个个银色和红色的圆圈,在上空爆炸了,便把一阵阵白的、绿的和红的星星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法国的火箭蹿了上去,在天空中张开一顶顶绸制的降落伞,随后慢慢飘落下来。它们把一切都照耀得如同白昼,它们的光也照亮了我们,我们看见自己的身影轮廓分明地勾勒在地面上。它们飘浮了一分钟光景,随后就熄灭了。马上又有新的火箭发射到天空中去,于是又有绿的、红的和蓝的星星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