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五章(第2/6页)

他笑:你丫可真能编。

难道不是吗?那就是咱们俩好像在一个被窝里其实各做各的梦,也算共卧一宿。

你说的真砢碜。他观察我的脸,陷入迟疑。我怎么觉得你很主动呢,我还没动你就先动了。而且你很老练,该说什么该什么姿势都心里有底,好像这样干了一千遍我都有点跟不上你。

我笑:我干吗了我心里有底。

他:忘了就不提了。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我心里最冷的时候,因为你在,鼓励了我。

我一脸茫然。他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卷了一叉子面,放进嘴里慢慢嚼。

你觉得有复活吗?他说。

咱们能别刚得罪完一拨又得罪一拨嘛。我举起双手像是要阻挡他的话进耳。

不管他,得罪的只能是人。他脸上出现一条生硬的纹路。你认为耶稣如果复活他会去哪儿?

不知道,回他的老家劝架?不知道,我不想去揣摩他的心思。

当然会去最乱的地方,最无法无天的地方,人很多但是都闭着眼心眼最脏的地方。

那就是非洲了。

不要污蔑非洲。非洲很穷,非洲一些地区生活很坏,非洲经常有大屠杀,但是要论人心凶险,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胜过非洲。

那是你生活在那个地区,天天受刺激,加上激进,你是个激进分子,更恨自己的国家,不像普通百姓,只恨别的国家——在意大利你就会是激进党。

你说得很对,你总是很对。我主观,你客观。暂且先把你的客观放下,非洲可去,这儿也可来,二选一,你去哪儿?

我上非洲。

可是你已经来了,你已经选择了这儿,你当了中国人,你跟我们生活了四十年,把我们摸透了,现在你暴露了。

什么意思?

你就是基督,黄基督。我看见了,全看见了,你怎么死的怎么复活你爸的飞船怎么接的你到这儿降落——全过程。

我不是!我一捶桌子。

你别装了。

嘘——远处靠窗一个老太太望着我,用一只食指摁着嘴。

管得着吗你!我怒视她,叫服务小姐过来,去,告诉她,她到别人国家来,就要尊重别人国家的风俗——我们这儿吃饭就要大声说话。

我头凑向方言小声说:我不是。

他也小声坚持:你是。

我几乎要哀求他了:这种事最好不要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往外说去。——基督。他望着我笑。

我连忙回头看别的客人:你要害死我呀。

你有办法,我知道。

店堂经理带着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走吧走吧。我头也没抬,对方言说:你不能这么乱说,想给谁戴什么头衔就扣什么头衔,这要传出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呢?

我看经理还站在附近,对他说:我们这儿聊点事行吗?

经理一笑,退出几步。

一顿饭演了四五个人。方言望着我笑。

我实在受不了他那种欣赏的态度,问他:我来这儿干吗呀?

他还是那样笑:问你自己呀。

你别这样,你这样特别不好——我就不说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你了。

我们在天的父还好吗?

哼哼,嘿嘿。我连声冷笑。我给你表演一凌空穿越。

那种雕虫小技,不必了。他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你不是,那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幻觉——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你读过《圣经》,你有救世主意识,当你沉醉时,这意识就被激发出来——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无神论,我们都是《国际歌》的拥护者,怎么一扭脸,自己当起神来?

可是太清楚了,比我们坐在这间餐厅还清楚。我看见你走进广场,被钉上十字架,流血,死亡;然后天黑,然后带着十字架起飞,地球变小,景象变成视窗,在光荣啊光荣的音乐陪伴下,坐在气吹的飞船里重返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观察这一切——环球的无鼻中隔的眼睛——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经历,我怎么编得出来?

那不是你吗?你走向十字架,你流血,你死亡,然后你上升,你无人驾驶,你返回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我尽量压低嗓门,盯着他的眼睛——说到一半不敢看了。

他和我用同样的形容:景象变成视窗。这个句子使我眼前一亮,餐厅里桌子铺的白布,黄地板黑皮鞋酒杯刀叉瓷盘以及盘子里的面条墙上挂的画一下上了光,画里的蓝花儿也动了一下。

他说,你的瞳孔现在特别大。

我说,我现在有点怕你。小姐,我扭脸举起右手——结账。

你回家呀?他问。

我现在一人回家就拧巴了。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只小聚光灯泡烤着我。你能别这么看我吗?我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都不敢出这个门了。我给我们赢了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他说在哪儿在哪儿和谁和谁,我说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