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不同的和相同的(译后记)(第2/4页)

那么第七篇和书名相同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失去的是谁呢?深更半夜忽有电话打来,一个男子告诉“我”:“她死了。”十四岁开始喜欢的女同学M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我”觉得十四岁时的自己也随之失去了,自己成了“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

其实,据村上在日文原版前言中介绍,第六篇《恋爱的萨姆沙》是最先写的。“此前我出的短篇集是《东京奇谭集》。那是二〇〇五年的事。所以这是时隔九年的短篇集。那期间断断续续写了几部长篇小说。不知何故,没产生写短篇小说的念头。但迫于需要,去年(2013年)春天久违地写了短篇(《恋爱的萨姆沙》),意外觉得乐在其中(所幸写法没有忘记)。这么着,夏日里我转而心想差不多该集中写写短篇了,毕竟长篇也写累了。”于是接下去一口气写了六个短篇。其中四篇在日本颇有影响的综合性文艺月刊《文艺春秋》首发,《山鲁佐德》一篇刊于村上的“畏友”、原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柴田元幸主办的“新感觉”文艺刊物《MONKEY》,而篇名就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篇则是在结集之际专门写的。

包括这部在内,村上迄今恰好出了十部短篇集:《去中国的小船》(198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1983)、《萤》(1984)、《旋转木马鏖战记》(1985)、《再袭面包店》(1986)、《电视人》(1990)、《列克星敦的幽灵》(1996)、《神的孩子全跳舞》(2000)、《东京奇谭集》(2005),以及《没有女人的男人们》(2014)。如果说前面七部是“各自为战”,那么,后面三部之间则大体有一条“联合阵线”或若隐若现的主题。依村上本人的说法,《神的孩子全跳舞》的主题是“一九九五年神户地震”,《东京奇谭集》的主题是“围绕都市生活者的奇谈怪事”,这部短篇集的主题则是“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由于各种各样甚至不知什么样的原因被女人抛弃或快要抛弃的男人们。至于为什么非写这个不可,作者本人也不明所以。“一来那种具体事件近来并未实际发生在我的身边(谢天谢地),二来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实例。我只是想把那类男人的形象和心情急不可耐地加工敷衍成几个各不相同的故事。”

一如不少作家——中国作家也好外国作家也好——进行文学创作时往往有一个秘密武器或者特殊灵感,村上也不例外。对此,村上称为“私人性契机”。他在原版前言中写道,一旦有了那个契机,某种意象即刻涌上心间,几乎即兴式写得水到渠成。“我的人生时而有这种情况。有什么发生了,那一瞬之光活像照明弹将平时肉眼看不见的周围景致纤毫毕现地照得历历在目。那里的生物,那里的无生物。为了将这鲜活的彩釉迅速描摹下来,我就势伏案,一口气写出框架式文章。对小说家来说,能有那种体验是比什么都让人高兴的。自己身上依然存在本能性故事矿脉,有什么赶来把它巧妙地发掘出来了——我可以切实感觉到,可以相信那种根源性光照的存在。”他同时表示,“之于我最大的快慰——集中写短篇小说时每每如此——莫过于可以在短时间里将各种手法、各种文体、各种语境(situation)一个接一个尝试下去。可以从种种样样的角度对同一主题进行立体式审视、追索、验证,可以用种种人称写种种人物。”

不用说,进行如此“尝试”的最新成果即是这部短篇集。所要审视、追索、验证的主题依然是孤独,“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的孤独。关键词是失去或消失。自不待言,“消失”也是村上文学世界一以贯之的关键词。羊的消失,象的消失,猫的消失,蓝色的消失,记忆的消失,名字的消失,影子的消失,朋友的消失,恋人的消失,老婆的消失。而且往往消失得那么始料未及,那么踪影皆无,那么匪夷所思。不过,关键词同是消失或失去的这部短篇集,与以往不同之处也是有的。一是,村上以往作品中的消失,用村上的话说,大多——当然不是全部——“几乎不含有悲剧性因素”。不含有悲剧造成的痛苦,而仅仅是一种不无宿命意味的无奈,一丝伴随诗意的怅惘,一声达观而优雅的叹息。而这部短篇集中的《独立器官》,五十二岁的男美容医师却因女方的消失而痛苦万分,最终绝食而死。不妨说,“独立器官”使得他整个人失去了“独立性”。而对《驾驶我的车》中的家福来说,太太的失去给他带来了永与痛苦相伴的不解之谜。《山鲁佐德》中的男人则觉得“山鲁佐德”的失去将使得自己陷入无比悲痛的漩涡。换言之,失去女人的男人们的孤独已不再是可以把玩的温吞吞的相对孤独,而成了拒绝把玩的冷冰冰的绝对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