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5/21页)

阿德父亲本来就嫌弃阿德是个傻子,妨碍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终日在外找零活儿干,几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里干活儿,白氏也得把阿德带上,反正没有旁人,白氏也就由着他摸去,他像玩什么玩具一样终日缠着这两只乳房,恨不得能割下来攥在手里。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由他摸着乳房,想,小孩子嘛,又没吃过奶水,真是可怜。

眼看着阿德已经五岁了,个子又长了一截,这摸乳房的习惯却丝毫没有减损,不仅没有减损,反而变本加厉,长势葳蕤。有时候她带着他到村大队里开会,坐了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阿德又旁若无人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摸起来。他随时随地攀缘在她身上,时刻准备摘下这两只乳房。她感觉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就要一直这样下去,搞不好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了还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就能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摸来摸去。到该娶媳妇的时候了还这样,当着媳妇的面把手伸进奶奶的衣服里摸乳房?

她决定帮他戒掉这个不能再往大里长的恶习。一天晚上睡觉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她知道他只要摸上两分钟就会自己睡着,可是,她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放开。”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后这只手像是不相信这虚假的宁静,又独自前往圣地。他的手刚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就追过来了,啪的一声把那只小手打到一边去了,余震太大,打得那只乳房直乱晃。阿德先是无声地把嘴咧开,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吓唬她。然而他发现白氏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这才放了出来。阿德坐在炕上号啕大哭,白氏翻过身继续睡觉,心想,他哭一会儿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会儿吧。半天过去了,阿德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坚持不懈地号哭。白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眼睛却酸得火烧火燎,几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泪逼出来了,但她多年练出的彪悍箍着她让她一动不动。他俩继续较劲。

阿德哭到后半夜,哭声渐小渐弱,大约实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着了。白氏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翻过身来轻轻地把他抱在怀里。睡梦中的阿德又挣扎着伸出手来娴熟地搁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一摸到乳房,他整个人忽然就静下来了,像很深海底的一只珠蚌。白氏又欲落泪,在睡梦中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那只乳房,他贪恋母亲的怀抱而不得,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向往一只女人的乳房吧。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他大约在睡梦中都感觉到温暖了,身体放松了,安稳地窝在她怀里,手在乳房上却抓得更紧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怀抱了。

她心中一阵悲伤,她突然意识到,他需要的如果仅仅是一只乳房的话,他可以向任何一个女人索取,是不是谁愿意给他一只乳房,他就会不顾一切跟着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后半生就只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辈子,早年守寡,无人体恤,风骨近于钢铁,又不屑于与猥琐之流搭伙,把自己当牛马使才撑起这个家。无论怎样,这半傻的孩子还是给她平添了不少干活儿的能量。她干活儿干得直不起腰来,说:“阿德啊,来给奶奶捶捶背。”他就爬过去一下一下给她捶背。她说:“来给奶奶唱个歌。”他就站在那里五音不全地给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孙俩坐在崖边数山下的汽车,他突然神秘地对她说:“奶奶,我长大了也买个小汽车,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我还带你去公园,好不好?”“公园”二字他说的是普通话,估计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他并不知道公园是什么,大约只觉得那是个遥远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只起身说要去茅房,一转过身便哗哗流泪,休眠多年的眼泪终究是苏醒了,决堤而下。

打这以后,阿德再把手伸过来时总要先观察一下白氏脸色的阴晴,阴天不宜,傻子也怕招来暴风骤雨。晴光潋滟的时候,她也会额外赏他摸几下。今晚阿德大约是在坟地里又想他母亲了,便敢提出这个要求作为对他的安慰。见白氏不反对,他便爬上她的大腿,放心地把两只手都伸进去。白氏腾出两只手继续喝粥,周身却有一种异样的安泰和宁静,这个挂在她怀里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长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赖着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亲手为他制造出来的。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和她血肉相连的人。这种感觉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没得到,在儿子永泰那里没得到,在情夫肺痨那儿也没得到,半生渴望,最后倒是一个半傻的孩子给她了。

她唯恐被他窥到表情,便倔强地喝粥,差点把整只碗扣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