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桥(第3/4页)

如果给丁奎(真正的丁奎,而非语言学上的丁奎)盖棺定论的话,他的贡献好像并不仅仅局限在上述方面。这个因修桥而死的人,死亡本身就是一座桥,通过这座桥,枋口人和知青们的联系突然密切了起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局面形成了。他的死,也促使我写这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一个动机。

不消说,我要写到那个被人称为“母金鱼”的白知青了。丁奎死了之后,哭得最凶的就是她。她的哭,引发了别的知青的哭。别的人哭一阵也就算了,可她还是照样哭。用知青们的话来说,就是她都快哭死了。人们当然不能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死在哭上面,因为那没有多大意义。可以说,枋口人跟知青一样着急,生怕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总得找人去劝劝她,想个办法让她把眼泪擦干,继续投身于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可是谁能承担起这份工作呢?

愿意承担这份工作的人很多。起初是村里的妇女,主要是大妈和大嫂,她们都是自愿去的,去的时候,手巾里包着两三个鸡蛋。一到大庙的女知青的屋里,就盘腿坐到了床上。她们说的话,专业性很强,都是劝丧的专用语码,村里的男人都很难听懂,何论知青。另外,一些词的感情色彩不容易被人掌握。比如她们经常提到“死鬼”这个词,并说那丁奎就是死鬼。外人听来这很像是骂人话,可是枋口妇女用这个词是来表明她们和死者家属的亲近之情,意思是说,他虽然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我和你)把那死鬼给忘掉,继续走我们的路。她们的一套语码让白知青感到莫名其妙,是在情理之中的。她加倍痛哭也在情理之中,想一想没有人能和自己沟通,她们还要来这里骂人,她哭的理由就成倍增长了。

我的母亲也去过一次,也是带着鸡蛋去的,而且还是挑最大的鸡蛋带去的。母亲回来之后,复述了她们七嘴八舌说的一大堆安慰话。除了骂死鬼之外,她们还劝她保重身体,节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该嫁人还是要嫁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千万不要犯糊涂。她们的话,翻译过来,大致如此。诸如此类的话,她们说了许多遍。坐在白知青身边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她的肚子上摸一把,这使得谈话慢慢变得意味深长,也渐渐趋向一个想象中的真实:她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这里隐含着一个连续跳跃的判断推理:

别人不哭,她哭,说明她和死鬼的关系不一般。

男女的关系不一般,当然会有孩子。

她肚子里没有孩子那才叫怪事呢。

类似的判断推理可以翻出许多花样。某种真实似乎越来越明确了。随着白知青房间里的鸡蛋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妇女都掌握了推理判断的知识。村里的一对迟迟未育的中年夫妇,已经做好准备,要下白知青生下的小宝宝。他们不怕别人笑话那个小宝宝。他们相信,那时候人们会忘记宝宝的私生子身份,留下的事实只有一个:他们有了个孩子,孩子聪明可爱,因为私生子都聪明可爱。

得知白知青肚里有种的消息之后,村里的不少男人,尤其是那些光棍们,都自告奋勇,愿意上去开展工作。但村支书往他们头上浇了一盆凉水,他不允许他们胡来。村支书担心大家怀疑他想单独揽下这份差事,就说:他也不去,他推荐别人去。

他推荐的人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乔凡新。乔老师没有推让,他说,既然大家相信他,他就尽力而为,把说服工作做好。他还说,他也想趁这个机会,和知青同志们多接触一下,向他们学点知识,服务于今后的教学。乔凡新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继续写作文。关于作文,他提了两点要求:一是字迹要工整,篇幅要长;二是什么都可以写,但是不能写那天下午河滩上发生的事情。

我当时又想起了乔福顺的牛,我问老师能不能把乔福顺的牛写进去。乔老师立即把两点要求变成了三点。他说:补充一条,福顺的牛也不能写,谁敢写,我罚他天天扫地擦黑板。

我们都以为乔老师去工作一个下午就行了,没有料到他一连三天没在学校露面。语文课改成了自习课。什么叫自习课?自习课就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出教室就行。我们以前怕上语文课,现在我们最愿意上这门课了。我们把课桌并到一起,打乒乓球,或者登上讲台,模仿各位老师的神态。乔福顺有一天牵着牛从校园旁边经过,受我们喧闹声的吸引,他跳过墙,趴在教室的窗口久久不忍离去。他说早知道上学也能这么舒服的话,他就不退学了。

当然也有人不舒服。付校长就不舒服。他经常跑到教室里训斥我们,让我们把桌子拉开。他还骂我们是些孬种,骂过我们之后,他又说:我也不骂你们了,这不能怪罪你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到后来,付校长不但不骂我们,而且对我们的态度变得格外好,他说,既然你们想玩,就到外面玩吧,教室里的地方太小,都到外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