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2(第3/6页)

她的痛苦远甚于雷蒙德。这个国家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她还在摇摆,还在将信将疑地依赖别人。而雷蒙德已经视这儿为家乡。他现在面临的处境对他来说或许并不陌生。在殖民时代的首都当教师那阵子,他就像现在这样门庭冷落。或许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个性:教师的自足自知,孤芳自赏。但我觉得还有点儿别的东西。我觉得雷蒙德在刻意遵循他给自己定下的某种准则,遵循这种准则,他能够得到内心的安宁。

由于这种准则,他不能表达失望或者妒忌。在这种状态下,他不同于继续到领地来拜访他、听他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他仍旧给人重任在肩的感觉。他仍然有一箱又一箱大家都想看的书。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大人物的白人亲信,是人们眼中对这个国家最了解的人,他的声望依然如故。

这些访客有时会批评某人的著作,或者某人在某地举办的会议(现在没人邀请雷蒙德去参加各种会议了),雷蒙德总是不说话,除非他对这些著作或者会议确实有高论可以阐发。他总是直直地看着来访者的眼睛,好像只是在等他说完。我注意到他经常这样做,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听打断他说话的人说完。遇到这样的场景,耶苇特的脸上会露出惊讶或难受的表情。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一位来客说,雷蒙德想申请一份美国的工作,但是遭到了拒绝。来客蓄着胡子,眼神卑鄙,不可信任,好像是站在雷蒙德一方说话。他的语气甚至有为雷蒙德抱不平的意味。我想他可能就是耶苇特说过的那个访问学者。此人和耶苇特一起看雷蒙德的文章时曾借机向她献殷勤。

留胡子的人说,从六十年代上半叶,时代就变了。现在非洲研究者已不那么稀罕,一辈子奉献给这片大陆的人正在被遗忘。各个大国暂时都不插手非洲事务,他们对非洲的态度也变了:他们过去常说这个时代是非洲的时代,曾经抢着巴结非洲的伟人,而现在,这些人放弃了非洲。

耶苇特抬起手腕,仔细地看表,像是故意要打断谈话。她说:“非洲的十年十秒钟前结束了。”

以前别人提到非洲的十年,她就开过这样的玩笑。这一次,她的小把戏同样奏效。她笑了,雷蒙德和我也笑了。留胡子的人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不再提雷蒙德申请被拒的话题。

留胡子的男人的一席话让我心情沮丧。耶苇特下一次到我公寓来的时候,我说:“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要离开。”

“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是的,最后是要离开的。”

“最后我们都要离开。你的生活已经定下来了。你现在差不多算是和那个人的女儿订婚了,你说过的。一切都在等待着你。而我的生活还说不定会怎么变化。我必须做点儿什么。不能就这么待下去。”

“但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为什么说这些明知不能实现的事?再说了,这种事传出去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你知道的。雷蒙德现在在国外没法混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申请?”

“是我叫他申请的。我想也许有一点儿可能呢。雷蒙德自己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太忠诚。”

以前因为雷蒙德和总统关系密切,人们争相邀请他到世界各地开会。现在,正因为他和总统曾经的关系,去申请海外职位反而没有人认真考虑。除非发生不同寻常的事,否则他只有守在这里,仰总统的鼻息。

他在领地的地位要求他表现出权威。不过他随时可能被剥夺这种权威,落得一文不值,无依无靠。换成我处在他的位置,我是不会去扮演权威的——对我来说,这简直太难了。我会放弃,因为我了解马赫什多年前告诉我的那句话的真实性:“记住,萨林姆,这里的人狡猾而恶毒。”

但是从雷蒙德身上看不到任何犹疑。他仍旧那么忠诚——忠于总统,忠于他自己,他的思想,他的著作,还有他的过去。我对他的钦佩之情与日俱增。我研究了总统的演讲——首都每天都有日报空运过来——想从中找到雷蒙德东山再起的蛛丝马迹。和耶苇特一样,我也开始鼓励雷蒙德,拥护他,甚至在希腊俱乐部里宣传他,我说他虽然没有发表多少著作,但他是真正了解非洲的人,是所有明智者都应该拜访的人。我这样做并不完全是因为我怕他离开,把耶苇特带走。我是不想看到他落难。我钦佩他有自己的准则,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一样坚守某种类似的东西。

镇上的生活毫无秩序可言。耶苇特认为我的生活已经定下来了,在某个地方一切都在等着我,还说她自己的生活依旧变化不定。她觉得自己不像我们这些人一样胸有成竹。不过我们的感觉其实也一样:都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化不定,觉得别人比自己安稳。不过在镇上,一切都是无序的,规则只是规则,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不确定。我们都没有任何把握。我们并不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必须经常调整自己,以适应周遭的无序。到最后,我们都说不出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