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边缘 To the Edge of the World(第2/4页)

一盏忽明忽暗的烛台完全无法照亮门后宏伟的厅堂。沉重的桌子似乎要被摇摇欲坠的书山压塌,每面墙都靠着高高的书架,书架顶端隐没在发霉的黑暗中。摇摇晃晃的影子映在颜色不一、大小各异的皮革书脊上,映在一捆捆松垮的羊皮纸上,映在随意堆成倾斜小山的卷轴上。烛光还照亮了一些巨型典籍上镀银镀金的装饰和沉暗的珠宝。一道长长的楼梯从上古知识的海洋中优雅地盘旋升起,它的扶手被无数双手摸得光滑无比,它的阶梯被无数双脚踩得处处下陷。厅内到处积满灰尘,进门时,杰赛尔被一张硕大蛛网缠住头发,他赶紧用力弄掉,恶心得脸皱成一团。

仆人操着奇怪口音,呼哧呼哧地开口:“女主人已歇下。”

“叫醒她。”巴亚兹霸道地说,“时不我待,事情紧急,没工夫——”

“好啊,好啊,好啊,”一个女人出现在楼梯上,“老情人来叫门,所为何事啊?”她声音如浓郁、滑腻的果汁,她刻意夸张地漫步下楼,一手长指甲搭在弯曲扶手上,看模样是个中年妇女,高挑瘦削,动作优雅,一头黑发瀑布般垂下,遮住半张脸。

“师妹,我有急事与你相商。”

“噢,是吗?”她没被头发遮住的那只眼睛又黑又大,看起来昏昏欲睡,眼眶周围有淡淡的粉色皱纹。那只眼睛打量着众人,倦怠而慵懒,仿佛随时可能闭上,“真是不解风情。”

“我很累,康妮尔,没工夫玩什么把戏。”

“我们都很累,巴亚兹,很累很累。”她做作地长叹一声,终于走下楼梯,踏着凹凸不平的地板走向他们,“曾几何时,你挺享受我的把戏,有时还一连数日沉迷。”

“那是很久以前,时移世易。”

她突然露出愠怒表情。“你的意思是,过去的都不算数!不过,”她声音突然低如呓语,“我们伟大的法师组织最后的残余还是该保持风度。来吧,师兄,老友,亲爱的,没必要慌慌张张。夜色渐深,你们该洗去一路风尘,除下破衣烂衫,享受晚餐。让我们边吃东西边体面地讨论,这才像文明人。我好久没待客了。”她扫视罗根,钦佩地上下打量,“你带来如此顽强坚毅的客人。”她又盯了菲洛片刻,“如此别具风情的客人。”她抬起手,一根修长的手指划过杰赛尔的脸蛋,“如此俊俏帅气的客人!”

杰赛尔呆立原地,尴尬得要死,全不知如何应付。从近观之,她黑发根部是灰的,似经多次漂染;她光滑的皮肤有些松弛,还有些泛黄,无疑涂过层层妆粉;她白袍边缘脏污,一条袖子上有个显眼的污渍。事实上,她跟巴亚兹一样老迈,甚至更老。

她瞥了眼站在角落里的魁,皱起眉头:“至于这位客人,我看不出类型……但西方大图书馆来者不拒,来者不拒……”

***

杰赛尔盯着镜子眨眼,一只手软绵绵地握着剃刀。

前一秒,他还在反思这趟终于即将完结的旅程,庆幸收益颇丰,学会了理解和宽容,领悟到勇气与无私,庆幸自己的改变跟成熟。但庆幸没持续多久。这面镜子年代久远,倒影模糊扭曲,但他还是发现……自己毁容了。

引以为豪的对称像貌永远消失,完美的下巴向左歪斜,一边大一边小,高贵的线条扭成奇怪的角度。他上唇的伤疤只剩一条淡淡的线,但下唇被残忍地凿成两半,伤疤一路向下拖,让他面目狰狞。

他怎么都好看不起来,笑容简直更糟,还会露出齿间丑陋的缺口。他像个角斗士或强盗,哪里还有王军军官的影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很可能在回程中死掉,熟人们不必见到他这副可怖嘴脸。多么无力的欣慰。

一滴泪水滴进下方的脸盆。

他吞口口水,抽抽鼻子,用手背抹掉满脸泪水。他扬起奇形怪状的陌生下巴,握紧剃刀。毁了就毁了,伤心也于事无补,他变得丑怪,但不妨碍他提升内在美,而且正如罗根所说,他至少还活着。他浮夸地一挽剃刀,动手处理双颊纠结、参差的须发,从耳边直刮到脖子,但留下唇边、下巴和嘴角的胡子。他边擦剃刀边欣赏自己,觉得留胡子挺合适,至少能稍微遮掩脸上缺陷。

他套上别人准备的衣服——散发霉味儿的上衣和马裤,样式古老而滑稽。等他终于收拾停当,镜中荒唐的倒影差点让他笑出声来。阿金堡的公子哥儿们肯定认不出他,他自己都认不出。

晚餐和杰赛尔想的完全不同。他以为历史人物会面有多隆重,结果用的是极度泛黑的银质餐具和有裂缝的旧盘子,连桌子也向一边倾斜,他总觉得食物会一股脑滑到肮脏的地板上。上菜的是那个呆板的门房老头,动作依然慢吞吞,而每道菜都又冷又硬。最先上来的是味同嚼蜡的浓汤,接下来是快烤成焦炭的鱼,再然后是一整片完全没烤熟的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