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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野兽,终于等到它的时辰,

懒洋洋地走向伯利恒,来投生?

——威廉·巴特勒·叶芝

飞机到达英国海岸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但即便阳光洒在我的腿上,我仍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暗夜里。我浑身剧颤,强烈地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脆弱的加压管里,悬浮在海面上方几千英尺的高空之中。更糟糕的是,我感觉自己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起初我以为是幽闭恐惧,后来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我头晕目眩,感觉就像有一个力大无穷的矮人在我体内疯狂地搅拌。

飞过欧洲上空的时候,我抓紧座椅扶手,看着电影屏幕上的角色嘴巴无声地开合,想起泰戈尔的最后时刻。乘务员送来飞机餐,我尽责地吃了下去。快要入夜的时候,我试图睡觉。但内心的空洞和晕眩愈演愈烈,昆虫的振翅声在耳畔挥之不去。我不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但每一次都被遥远缥缈的嘲笑声猛然惊醒。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努力。

飞机在德黑兰加油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加入其他乘客的行列。飞行员在广播里说外面的气温是三十三度,直到潮湿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摄氏度。

时近午夜,但空气依然燥热。航站楼里搭了个大得足以产生回音的棚子,里面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伊朗国王的照片。佩枪的警卫和士兵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晃荡。裹着黑色罩袍的穆斯林女人像幽灵般轻盈地滑过日光灯下绿莹莹的空旷大厅。老人们有的躺在地板上睡觉,有的跪在黑色的拜毯上,周围满地都是烟蒂和玻璃纸;不远处有个六岁左右的美国男孩,金发和红条纹上衣在一片黑色中分外扎眼,男孩缩在一张椅子后面,举起M-16玩具步枪对准海关柜台。

机场广播宣布,我们的航班将在十五分钟内再次登机。我跌跌撞撞地越过一个系着红围巾的老头儿,发现自己进了一间公厕。厕所里很黑,唯一的光来自门口挂的一盏灯泡。朦胧中只能看见黑色的影子来来往往,有那么一瞬,我怀疑自己误闯了女厕,眼前的人都披着罩袍,但接下来我立即听见了低沉的喉音,以及小便声。突然间我的头晕得更厉害了,于是我蹲在亚洲的厕所里呕吐起来。将最后一顿飞机餐全都吐掉以后好一会儿,我还是痉挛不止。

我身子一歪,彻底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整个身体仿佛已被虚无吞噬,我浑身颤抖,汗如雨下,涕泪交流。耳畔的嗡嗡声越来越响,我终于听清了它的字句,迦梨之歌犹如黄钟大吕。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那条边界,进入她新的王国。

几分钟后我摸黑爬起来,走到唯一的水池旁尽量清理了一下,然后快步回到绿幽幽的灯下,随着人流排队登上前往加尔各答的航班。

凌晨三点十分,我们离开云层在空中盘旋一圈,最后降落在加尔各答德姆-德姆机场。我随着人流走下舷梯,踏上湿漉漉的柏油地面。整座城市仿佛着了火。低矮的雨云反射着橙色的灯光,红色信号灯在无数水洼中投出倒影,航站楼背后透出探照灯雪亮的光芒。我跟着人群走向海关栈房,耳边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高声叫嚷。

一年前,阿姆丽塔、维多利亚和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通过孟买的海关。这次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可能打开我的行李。一身肮脏卡其衣服的小个子男人用粉笔在我的行李箱上写了个X,那个位置下面正好放着我的鲁格和子弹,下一刻我已经进了主航站楼,正在走向外面的出口。

有人会来接我。可能是克里希纳-桑贾伊。在他死前,他会告诉我该去哪里找卡马克雅。

已经快要凌晨三点半了,但机场里的拥挤并未减轻分毫。刺刺作响的荧光灯照得室内一片惨白,所有人都在喊叫着扒开周围的人群,但我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我跨过基普林笔下“裹着破布的死人”,完全不在乎是否会踩到睡在地上的人。我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感觉自己的四肢麻木瘫软,任凭大家推来搡去,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我闭上眼睛聆听那歌,感受武器带来的力量,它离我的右手只有几英寸的距离。

查特吉和古普塔也必须死。无论他们牵涉得是深还是浅,他们都必须死。

我被人群裹挟着前进,就像身处一场风暴之中。周围的噪声、气味和压力与内心越来越强烈的虚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我的意识中凝成一朵绽放的黑暗之花。现在,那笑声已经非常响亮。我紧闭双眼,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从垂死城市的灰塔上空升起,听到他的声音引导着越来越洪亮的吟唱,看到他挥动手臂,应和那恐怖之舞的节拍。

你一睁眼就会看见某个熟人。不必等待,就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