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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天,在骑马向东出行,去归降的部落举行年度典礼时,德观忽然想起来,要是认为当皇帝比当可汗地位更尊崇的话,那他自己也算是在咬文嚼字了。

有些人或许会这么说。他们错了。这不光是字眼不同。这个名号关乎如今萧虏的本质。

可汗只能带领部落,随着季节变迁,赶着牛马羊群,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他们带着毡包,走到哪儿住在哪儿,跟狼群和饥饿作斗争,一辈子没有休息,直到死后,被族人留在草地上。

而帝国……帝国有市镇,有城墙,还有用来买卖的市场。如今萧虏有五座都城,分别占据东西南北四方和中央。帝国有农田有粮仓还有税收,还有管理这一切的能吏。年景好时,萧虏人光凭自己的田产基本上就能养活自己。而年景稍差时,他的官员就从奇台买进粮食稻米——用的是奇台人向他们进贡的白银!

帝国还有甘于接受统治的臣民。德观心想,这臣民就是这些部落,他们至今都把自己的头领称作可汗。

帝国有文吏有朝廷还有文官系统,有能用木头石头在地上垒起房子的工匠,他们知道如何让河流改道,如何开挖运河、灌溉农田。而且如今萧虏还有了自己的文字系统,有了自己的书法艺术。没错,发明萧虏文的是个奇台人,不过他也是德观皇帝的臣子,在他的朝廷里做官。

皇帝要统治多个民族,而不仅仅是祖先留给他的、世代在草原上游荡的部落。

这会儿,三个附属部落的头领正在黑水江畔的集合地谒见德观。他们会进贡马匹、白银、琥珀和毛皮,有时候也会进贡黄金,至于女人,则是不可或缺。

德观更喜欢马和黄金。他的女人已经够多了,而马匹永远不嫌多。

如今德观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派个儿子出来走这趟路程。这一路要骑马走很远,秋天依然又干又热,还刮风,风一停,虫子又会嗡嗡嘤嘤让人心烦。不过他明白,让各个部落亲眼看到自己,此事至为重要——身为皇帝就是要以此显示权威。德观带了三千骑兵随扈。必须让各个部落都明白,他可以轻易带着大军出现在他们面前,而这就是他们向德观纳贡、对德观俯首称臣的原因。

这就是晚宴之后,部落首领要在火光中为德观跳舞的原因。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第三王朝,奇台就喜欢用数字“四”来归纳东西。奇台人喜欢规矩、排序还有对称,还喜欢由此引出各种辩论。

所以奇台有“四大美人”(最后一位是文芊贵妃,又是第九王朝)、“四大鏖战”、“四大叛乱”,金河上发生过“四大洪灾”,书法还有“四大名家”……

第十二王朝有的是又聪明又慵懒的进士。编排各种“四大”,有时候也算是一种消遣。要促狭需要有一点机灵——机灵正是睿智的反面。他们会列举“四大响嗝”,汉金城里最难喝的“四毒茶肆”,甚至傻乎乎地排出了“四大数字”。酒足之后,若是几位酒友又互相知根知底,有人还会排出“四大昏相”,不过只列出三个名字,最后一个……

这游戏可不好闹着玩儿。喝酒会误事,而“知根知底”又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最好还是不要贪杯,就算在所谓的朋友面前也要避免失言。别忘了,老太师和他的门生手下有的是探子,而且那些门生,年轻一代的官僚,行事比杭太师还要恶劣。

尽管难免会有一小撮刻薄之徒对此大加嘲讽,但这项传统并不会因此消失。靠编排“四大”来恶作剧,恰恰体现了这种形式的深入人心。于是,很多年以后,在经历过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之后,一个广为人知的“四大”,就是所谓的“四大误国之策”。

这四大误国之策有许多个版本,其中一项却在每一种编排中都出现了。这就是那年秋夜,萧虏帝国的第十四代皇帝在臣服于他的部族当中做出的一个决定。

这个“误国之策”竟出现在奇台人编排出的“四大”里,确实引人注意:萧虏人都是些番子,这一决定所针对的则是另外的部落,而在当时,这个部落奇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万事万物都有其蒙昧不明的一面,时局的变幻有时快得超乎想象——这一回就是这样。

装奶酒的酒缸和一时都不得空的酒杯还留在席间,食物和碗则已经由指派来当侍者的男人撤走了。这些男人都是三个前来纳贡的部落的人。通常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是奴隶,不然就是女人先撤走饭菜,然后就在帐篷里面,或者是外面秋夜的草丛中,用另一种方式服侍众人。不过在今晚这样的聚会里,一切事情都有其深意。这里除了送给萧虏皇帝的外,再无其他女人。

也没有萨满在场。萨满都是危险人物。皇帝的食物由他自己的人单独准备,并且要让一个太监事先尝过。任用太监,这是从奇台宫廷里学来的。那些南方人也不是只会干蠢事。有些阉人脑子聪明,挺有用。另一些嘛……就让他替自己尝菜试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