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5(第3/7页)



  男人矮墩墩、脏兮兮的,遍身都是尘土,像颗从油锅里滚到地上的山芋蛋子。他滑稽地瘸拐着小跑,一条五尺长的绳索将他的双腕在身前捆死,拴在后辕上,若是他跟不上车速,便会被拽倒,活活拖曳至死。

  不会吧?这到底是个厨子还是个斥候啊?米夏藏不住心中的失望。

  他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多余的眼睛鼻子,长得也一点都不威风,脑袋几乎全秃了,从背后看去只有一圈稀疏朦胧的红毛绕着脑袋,活像羽族女孩儿喜欢戴的那种花冠,耳朵倒是真大,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好像上了年纪的牧犬。

  卫士打了两声响鞭示意,赶车的老头勒住了马,圆阵随之停住。老头拿了个木桶,去打水饮马,卫士们将长骑枪横在鞍前,策马向圆心收束,直到自己的枪尖与下一个人的枪尾之间只余一拳之宽,再灵巧的骑手也钻不过这道长枪所结的屏障。

  米夏本以为那人被蒙了双眼,准会一头撞上草垛,可他只是颤抖着朝前冲了两步,跪倒在地上喘息,两膝在尘土中拖出赭红痕迹。原来那人周身的脏污下,都是新旧交叠的伤,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他赤着脚,两只脚掌和一双膝盖上都有裹伤的布条,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颜色。

  米夏刚要失声惊呼,格连帕的大手立刻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声。

  手一挪开,米夏就急着说话:“为什么把他拴在车上?他的脚……”“殿下心怀仁厚,不过,这个人配不上您的垂怜。”格连帕一手握着长枪,低头看着他。“即便他现在狼狈得像只狗,我还是不放心啊。”“这么多人,难道打不过他吗?”米夏愣愣地问。

  近卫头领笑了。“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来跟我们打。我手下本来有一百个强悍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损了二十六个,我现在就会用一百个人来守着他。”“折损……二十六个?”“死了九个,伤了十七个,就为了逮他。”格连帕用下巴指了指圆阵中心,“他隐藏得太好,我们抓住了他派回去传信的三个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圆两里之内,就围住了那片地方,像梳头似的搜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夺罕尔萨的那个笨侍卫站到马鞍上,在大雨里看了足有两刻,忽然指着草丛里,让雷铎修格放箭。他指的方向时刻在变,雷铎修格的箭也紧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丛里还是没动静。我让小伙子们进去再找,他们就在我眼前一个个连人带马倒下了,好像草丛里藏着一群蛇似的……逮到这家伙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真的有好几处箭伤。若不是他受了伤,第二次搜索只怕还是徒劳无功。”米夏呆了许久,悄声说:“我能不能靠近点看他?”出乎意料,格连帕同意了:“只是请殿下小心,绝对不要靠近他身边十五尺之内。”米夏走到圆阵跟前,骑手们并未避让,只是安静地分开骑枪,让米夏通行。他悄悄从背后绕近那个人,靴子底是轻软的黄羊皮,走在厚实灰土中无声无息。

  他应该听不见我吧……米夏紧张地吞咽,随即又后悔起来。这个人如果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又怎么会听不见有人在他背后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胆怯地停了一会儿,幸好那男人压根没有转回头来,忙着使劲咳出被风灌进嘴里的泥沙。

  男人的双手与马车辕木之间,是一条拇指粗的熟牛皮绳,绳长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两条短腿竭力向后伸展,也只能够到十二尺罢了。再加三尺,才到格连帕划下的十五尺界线。只要站在这条界线外,就是安全的。米夏想着,给自己打气。

  沙尘卷过荒野,斥候咳得越来越凄惨,像是要把舌头也呕出来一样。

  “水……”他大声叫嚷,把牛皮绳紧紧扯在胸前,“水,他妈的……咳咳……给老子水!”米夏被他突然的凶暴吓退了一步,但那个山芋蛋子般的身体又趴低了,在地上盲目地摸索着什么。斥候被捆的手腕无法分开,只能用十指笨拙地挖掘干硬的土壤,米夏疑惑地走近了两步,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男人终于停下了,两手中间捧着一大把带泥的草根,其中还有尖锐多刺的钩荆和红牙草,可他看不见,不管不顾地张大了嘴就往里塞。他咀嚼着,满嘴扎得鲜红,却不肯停,过了许久,才把草汁和着自己的血一起滋滋地吸净,吐出一口肮脏的渣滓。这并不解渴,他恼火地用脑袋撞了两下地面,脊梁慢慢软了下去,嘴里嘀咕着什么。

  弯下腰细听,原来他只是在迷迷糊糊地低语:“水,天马母亲,求求你,水,一滴……”米夏回头看格连帕,他摇了摇头。米夏固执地朝他伸手,格连帕皱着眉,却不肯解下腰间的水囊,而是朝米夏招手,示意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