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4

  天从来就没有放晴过。

  出发的次日凌晨下起了雨,至今已一日一夜没有停歇。天地混沌难分,灰白雨线从黑暗中延伸而下。

  鹿渡滩南面的上百亩沙芦草高过人头,足以隐藏整支军队的行踪,却拦不住凄厉的北风。衣服湿透了,紧紧塌在身上,风把残存体温一层层飞快剥去,寒冷钻过血肉一直啃进骨头芯子。生火会暴露目标,五千多号人只能缩在油布下哆嗦着,战马默默站在雨里,稀泥汤顺着鬃毛流淌,在末端结成冰茬。

  夺洛抹去脸上的水,眯眼眺望。细细一星橙红,在大地尽头模糊地亮着。

  “看清了吗?能保证吗?”他问。

  斥候点头,肮脏的雨水淌下鼻梁两侧,如涓涓溪流。“羊有百来头,都在圈里,马只有两匹。里头最多只有两个男人。”“没有狗?”夺洛仍安不下心。

  “太冷了,也许在营帐里。”身后的人全都坐在烂泥地上,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小伙子们冻坏了,自下雨以来没吃过一口热的,夺洛能感到那些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他们已经在这儿隐蔽了将近一天。

  据右菩敦人的行进速度推断,他们会在黄昏前抵达鹿渡滩,并在此涉过蜜河,继续西行。骑兵们在这儿找了个埋伏的好地方,只要右菩敦人一过,就抓住时机从背后突袭。可是右菩敦人转了向,那些右菩敦人今晚本该在鹿渡滩倒一场大霉,谁知道雨水拖住了他们自投死路的脚步,眼下已是午夜,骑兵们徒劳地淋着雨,连个喷嚏也不敢打,右菩敦人却远在西北四十里外扎营过夜,头顶有营帐遮蔽,脚下有温暖的火塘。

  骑兵头领法特沃木早已失去耐心,要求直接突袭右菩敦大营,被夺洛否决。

  “只有旱獭才会缩在洞里等待什么狗屁时机。我们是天马之子,天马从不停步,汗王。”壮汉抱怨。

  “不错,天马从不停步。”夺洛表示同意,“夺罕会这么想,右菩敦人也会这么想。他们准备在路途上与我们一较快慢,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半路被旱獭攻击。”法特沃木坚持:“旱獭咬不死人。”“咬不死人,却可以咬伤他们的腿脚,让他们走不动,那就够了。”夺洛摆手,制止了法特沃木即将出口的争辩。

  如果哑巴在场,他会怎么说呢?夺洛不禁思忖,随后自嘲地笑了。哑巴即便活着也不说话,只用石子与树枝在河滩上写画,何况是死了呢?哑巴和老婆始终没来与大队会合,夺洛派人去他家的牧地查看,女人不知去向,火塘上熬着的乳酥烧成薄薄一层炭泥。找到哑巴的尸体时,他已顺着蜜河漂出好几里地,在水面上慢吞吞地打着转儿。

  但夺洛大约知道哑巴会对眼下的情势发表怎样的意见。右菩敦人男女老幼多达十七万之众,四围布满彻夜巡逻的游哨。他们这么一帮又冻又累的骑兵贸然长途奔袭,在途中就会耗去大半体力,更别提抵达右菩敦营地时天已破晓,远在数里之外就会被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那支庞大的队伍作战,胜算几近于无。最好的选择还是继续潜伏,等待明天傍晚右菩敦人走进安排好的圈子。东陆人教会了他等待时机。

  天气恶劣,敌人的游哨不至于把触角伸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也想让小伙子们生起火来烤烤,然而远处那点橙红光晕令他心中犹豫。

  那是一顶小而肮脏的羊毡营帐,雨夜里透出温润诱人的光。有火就有人,有人就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雨滴嗒嗒砸着油布,油布上的凹坑里全都兜满了水,到处是冻得牙齿打架的细微声响。湿冷带雨的风仿佛冰凉的巴掌,不停不歇地盖过来,比下鹅毛大雪还难熬。

  “他们是右菩敦人,咱们不就是来杀右菩敦人的吗?”法特沃木脱下左脚靴子,哗地倒出里头的黄泥汤。

  他说得对。总不能为了躲避几个右菩敦人,就让五千多号自己人冻死在大雨里。夺洛迅速做出决定:“你去一趟。”法特沃木迫不及待把靴子套回脚上,冲他一笑,白牙在夜里明晃晃的。

  “你,你你你,你。”骑兵头领开始挑选要带去的人,总共点出十几个行动敏捷轻巧的,上马直奔那处营帐。

  夺洛目送他们走远。风更大了,驱赶着银色雨线一阵阵迎头而来,抽得人睁不开眼。草叶激烈地互相拍打,声音宛如涨潮的大海。这能掩盖法特沃木他们前进的马蹄声,而雨水会洗去陌生人马的气味,暂时蒙蔽牧犬的鼻子,他这么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