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诚: 钱学森和《科技导报》(第3/4页)

然后,朱光亚用铅笔写了一封很工整的短信给我。这是他作为中国科协主席和《导报》主编唯一一次对《导报》表达具体的意见——还不是他本人的,只是转达钱老的意见。他只是很客观地转达,并没有表达他本人的态度。他始终没有说你们应该怎么样。为此,我一直很感激,很敬重光亚老。

既然钱老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来直接找我,朱光亚也不来找我,只是把信写完、转达完就完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尊重华人教授创刊时的心意和诚意,所以,在我2003年底离开《导报》前,还是一直坚持在刊物封面上刊出这个宗旨。而且,对于一些重大的现代化建设工程问题,譬如南水北调工程、高速铁路的发展、教育问题的决策,我们《导报》都作为公共平台,坚持刊登两类观点不同的探讨文章。有时候我还写评论员文章,表达我们的一些分析性的见解。这种办刊方针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我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马赫与马克思

1995年,《导报》对五六位著名科学家的科学思想进行了系列介绍,4月号上的那篇谈的是马赫的科学思想(李醒民的《现代科学的精神气质——从哲人科学家马赫及其思想来看》)。突然有一天,钱老的秘书涂元季给我打电话,说:“老蔡呀,你们那个文章惹得两位钱老(指钱正英和钱学森)非常生气。两位钱老要你回答,为什么被马克思批判过的马赫,你们还要宣扬他?这是违背马克思主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大问题。”

我当时就想,马克思好像没有批过马赫啊,他俩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查阅大百科全书,我的想法得到证实。批马赫的是列宁。马赫主张社会主义,但与列宁主张暴力革命不一样,他主张通过工团主义来实现社会主义理想。马赫是个很有影响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所以,列宁写专著来批判他,不但批判马赫的工团主义,还批判马赫的哲学思想等。看完大百科全书,我的底气更足了。我根本就不想回信,打算跟上次一样,对他们的意见不予理睬。但是,当时的科技导报社社长、科协书记处书记刘恕很冷静,很好,她劝导我说:“老蔡,两位钱老一起发怒、发话是很少的。你要认真对待,无论如何都要给个回音。你不回话,在态度上不合适,毕竟他们是领导。作为社长,我也不同意你不理睬的办法。你必须写回信,至于你怎么写、写什么我不管。”

我就跟编辑部讨论这个事。有一两位资深老编辑主张:“既然两位钱老都来压,我们就妥协算了吧,简单承认个错误,说我们以后注意就是了。”我自觉没什么错误,不想这么屈从,就跟李醒民商量。李醒民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是让你们来处理。我本人是不赞成简单认错了事这个意见的。”我觉得李醒民的态度是对的。我就提出,既然钱学森和钱正英指名要我来回答问题,那就不要编辑部负责,我以个人名义回答他们。

于是,我就以个人名义写了个材料。首先,根据刘恕的意见,我对他们表示感谢。大意是:两位钱老对我们《导报》每期必看,而且看得比较仔细,这说明你们对《导报》很重视,我很感谢。写完这番话后,我接着说:由于在我印象中不记得马克思批判过马赫及其政治方面的观点,故而在审稿、发稿时未意识到文中内容观点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有什么抵触。我以后接受教训,注意这类问题。也希望二位钱老继续关注《导报》,帮助《导报》把关。我并没有明确地说马克思没有批判过马赫,只说自己不记得有此事。写信前,我还跟涂秘书说:“我能不能在电话里向钱老报告一下我们的想法?我们编辑部约了好几篇文章,系列介绍几位科学家的科学思想,关于马赫的那篇只是其中之一,我想把我们的编辑思想向钱老报告一下。”涂元季说:“钱老向来不接电话。他不是耳朵不好嘛。”涂元季拒绝让我跟钱老直接谈话。收到信后,大概他们也去查对了历史,发现自己的指责实在师出无名,后来,两位钱老也再没来找我了。

媒体得有自己的风骨

在接手《导报》之后,我仍努力使其保持了华人教授们在美国创刊时的那种风格和特点:作为综合性的公共平台,就众多重大的科技、工程、现代化发展问题进行开放的、自由的讨论。它因此得到众多知识精英的赞誉,并获得了广大读者的肯定(每期印刷发行近两万份)。但从我前面所讲的经历也可以看出,在转型期的中国,保持媒体的独立性、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是需要承受很大压力的。

像我这种有点个性,敢为真实、真相、真道理而违拗上级意志的人,当然不会受某些领导喜欢。但我并不后悔。我认为,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有骨气。而媒体也应当有自己的风骨,特别是科技刊物,要遵从事实,遵从逻辑,遵从科学道理,不能唯权力是从,枉对有独立思考、有识别能力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