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诚: 钱学森和《科技导报》(第2/4页)

第一次压力发生在1990年春夏之交。长江水利委员会给我们编辑部打电话说:“在长江三峡工程上,你们老登不同的意见,是错误的,是不跟中央保持一致。”我当时就让编辑部主任顶回去,回答说:“长江三峡工程还没有做最后决策,中央还没有下红头文件,你们没有权力指责我们不跟中央保持一致。”长江水利委员会是与我们平级的事业单位,应该说,背后没有钱正英部长的指示,他们是不可能对我们这样专横、放肆的。

钱正英、钱学森二位钱老是好朋友,被合称为“二钱”,交谊很深。我把上述指责顶回去后,钱正英和钱学森很不高兴。钱学森是当时的中国科协主席,几个星期后,他召开科协主席办公会,给我下正式的书面参会通知,并让科协秘书处口头告诉我必须参加。一开会,钱学森就说:“蔡德诚,三峡工程是政治工程,你们《科技导报》讨论什么?!”这是正式的会议,有记录的,他居然这样开门见山地责问我!

我知道,钱老找我来开会,很可能是为了三峡工程。他在政治上一贯紧跟中央,对于三峡问题持什么态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早有思想准备。我清楚三峡工程是个政治工程。中国科协的办公厅主任曾经告诉我,有一次他去人民大会堂开会,亲耳听到有位领导人拉着华罗庚的手说:“华老,你做做工作嘛!科学界有这么多人反对我们上三峡,三峡是中央要干的大工程,你要争取科学界的人同意我们嘛!”但问题是,我们得有知识分子的良知。这个工程有什么潜在问题?到底该不该建?在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清楚,很多事情做起来还没把握的时候匆匆上马,以后出了重大工程技术问题怎么办?子孙后代怎么办?为了避免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我们要讨论三峡工程的利弊。

因为心理上有准备,我回答得很快,也很干脆。我说:“我赞成钱主席的话,三峡工程是个政治工程。但它首先是科学问题和工程技术问题。如果在科学上,在工程技术上出了大问题,那就会变成不得了的大政治问题。”就这么几句话,我回答得斩钉截铁,非常直白。而且,这几句话,逻辑非常清楚,完全站得住脚。所以,钱学森没法反驳我。他接不上话,停了一下,说:“好!这个问题我们会下再说。下面讨论第二个议题……”会后,他并没有找我谈这个问题。所以,这个议题两三分钟就结束了。

勇于刊登不同意见

没能当面压服我,随后的发难接踵而来。我们《导报》本来被定位为中国科协的学术会刊,上述主席办公会约半年后,中国科协党组书记高镇宁和《导报》的主管领导——书记处书记李宝恒找我谈话,说,钱老指示,《科技导报》已经完成了历史任务,应予撤销,解散刊物的编辑队伍,另组建一个《现代化》杂志作为中国科协的会刊。

我这个人有些个性,凡事皆要独立思考,从不盲从,也从不仰视任何人。“文革”初期,因为替彭德怀辩护,反对林彪、“四人帮”,反对发动“文革”,我被打成“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先后在监狱、干校11年。这个性格我一直改不了。一听说要解散我们《导报》,我就毫不客气地对这两位(中国科协书记处的一、二把手)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有什么问题应该摆在桌面上来说。我们《导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什么叫‘完成了历史任务’?我们在不久前得到了300余位院士的反馈意见,说我们《导报》办得非常好。正值我们进入高峰状态的时候,要把我们解散,到底是因为什么问题?”高镇宁和李宝恒为人皆很正派,我跟他们先后谈了两三个小时,他们知道钱老的指示没有多少道理,就把这个事情拖着一直拖到1991年5月钱老卸任中国科协主席,也没有按照钱老的指示办。

1992年底,国家科委、中宣部、新闻出版署联合举办了全国优秀科技期刊评比活动,在全国3800家科技期刊中,我们《导报》被评为综合指导类一等奖——这是最高奖,全国仅有五个。中国科协书记处新任的党组书记从《人民日报》上看到这个消息,他问我:“这是我们《导报》吗?”我把奖状、奖牌拿给他看,说:“当然是!”而且,在后来举行的颁奖会上,我还作为得奖单位的代表应邀上台做了一番讲话。我们为什么会得奖?就是因为我们勇于刊登不同意见,负责地介入国家重大决策。

朱光亚的一封信

卸任中国科协主席后,有一次,钱老在跟继任的中国科协主席和《导报》主编朱光亚谈话时,批评了我们《导报》。主要是:《导报》现在还把“探讨现代化的道路与方法”作为宗旨登在刊物上。钱老指责说,我们国家要走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这已经由中央定性了,还要你探讨什么现代化的道路?他的意思是,我们《导报》跟中央不保持一致,试图探讨另外一条跟中央不一样的现代化道路。他要求我们取消这个宗旨。还有,他对我写的一些评论员文章、“编者的话”也不满意,说它们没有多大意思,没有多大价值。而我们则收到了许多读者、专家的专门来信和专门来电,他们很赞赏这些评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