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乱世孤主 四十 圣人之心

天文十九年新春第二日,为了习字,松平竹千代一大早便跟着祖母源应尼到临济寺拜访雪斋禅师。当然,这一切都是雪斋禅师的安排。当竹千代被带到与华丽的骏府城根本无法相比的朴素的方丈室时,他惊讶地打量着周围,陷入了沉思。据竹千代所知,雪斋禅师不仅是义元的老师,也是义元的重要谋臣,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将。然而,他却一身缁衣,眯眼看着自己。

“这是竹千代,请多关照。”源应尼对雪斋禅师道,便退下了。

竹千代此时方知眼前之人,竟然便是天下无人不知的雪斋禅师。

“竹千代。”

“嗯。”

“今天开始习字。源应师太每天都会前来陪你,我亦会偶尔教教你。你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来。”

“是。”

竹千代把一张简朴的书桌搬了过来,两个人默默相对而坐。和昨日一样,今日天气甚是晴朗,窗纸上树影摇曳,不时还现出小鸟的影子。

“在习字之前,我有事问你。你昨日在义元大人府中随地小解了?”

“是。”

“为何那般做?”

“我不知道茅厕在哪里,又不便询问别人。”

“哦,为什么不便询问?”

“熟识的人自是不知,不熟识的人又不便启口。”

“哦。你可想过后果?”

竹千代天真地摇摇头。显然,他并没考虑。雪斋温和地点点头。“治部大辅大人非常讨厌粗鲁无礼之人,他很生气。然而……其它将领看到你如此大胆,都称赞你了不起,还为你拍手喝彩。”

竹千代仍然不太明白。

“你实际上是借此向在场诸将发起挑战……你是故意如此?”

“不。”

“在尾张时,难道无人告诉你那种做法很是无礼?”

“是,不……”竹千代点了点头,然后又摇起头来,“他告诉我,那不是无礼的行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必顾忌。”

“噢?他是谁?”

“织田信长。”

“信长……”雪斋紧紧盯着竹千代,点了点头。从竹千代的片言只语中,他似乎看到了信长的全部,微笑道:“事事出人意料,实非寻常之人……却不无危险。”

“危险?”

“你瞬间便让在座诸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人们从此便会认为你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胆顽童。你虽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时刻会受到他们严密的监视。古语说‘养虎为患’。”雪斋似觉得竹千代无法理解,转换了话题:“你喜欢信长?”

“是。非常喜欢!”

“那么今川大人呢?”

“他有恩于父亲,竹千代感激不尽。”

“哦。你确实天生诚实爽快。在尾张时你可曾读书习字?”

“四书、五经……万松寺的僧侣和加藤图书助等人稍加指点过。”

雪斋在这个少年身上,似看到了某种希望的曙光。他在义元帐前效力时,坚持将法衣和盔甲分开,其理由就在这里。他想通过义元,找出一个手持明灯之人,以结束持续百年的乱世。但抱有这种愿望的雪斋对义元逐渐失望。他本以为,若义元不能成功,也可以培养其子氏真——但实际上,义元根本无此能力。他对孩子过于溺爱,未将氏真托付给雪斋,而是放任儿子沉溺于与内庭女子的嬉戏。

昨日宴会上,竹千代震撼了所有武将;而氏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色姬的商家侍女,以伤风寒为由拒绝出席宴会,而和那个女子欢娱。

雪斋对于竹千代的期望,不仅仅是出于爱。作为佛门弟子,他更期望竹千代成为不世猛将。他甚至期望竹千代日后能睥睨天下,成为一个拯救乱世之人,用一颗慈悲之心给天下苍生带来福泽。

“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是。”

“你知圣人孔子否?”

“知。著《论语》的孔子。”

“对。他有一个弟子,叫子贡。”

“子贡……”

“对。子贡有一日问孔子,何谓大治。孔子回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竹千代挺直身子,盯住雪斋禅师,双眼如饥似渴。此子此前没有接触过昏庸无能的老师,令雪斋既感庆幸,又觉悲哀:“子贡又问:若不得不去掉一项,可舍弃哪一项?”

竹千代不语。

“食以果腹。兵以卫国。信乃人人之间相互信任。以松平氏为例,如果家族中人互不信任,那么终归要崩溃……”雪斋看着竹千代渴求的眼神,不禁笑了,“还是先听听你的想法。你认为,上面所言的三个条件,首先可以抛弃什么?”

“食、兵和信?”竹千代又自言自语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答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