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十六章 不得其门

半个月里一直关门闭户,满身满屋子的药气早已让我闻不出任何味道。偶尔倾入的天光、阴冷潮湿的霜雪气息和银杏身上幽凉的暗香,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心极猛烈地一跳,万物有一刹那的静默。银杏焦灼和哀伤的脸半明半暗。我似乎有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你说谁驾崩了?”

绿萼推一推银杏的肩膀,企图最后一次阻拦:“银杏!”

我轻喝道:“你别拦她!”绿萼只得噤声。

银杏平静道:“回姑娘的话,是陛下驾崩了。”

我没有听错,高曜死了。因为那个湿漉漉的梦,半个多月前我还曾陪他拜祭思幽皇后。是三位公主来索命?还是裘后迫不及待地带走了爱子?若来索命,为何不来索我的命?!分明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胸腹之间空荡荡的,一颗心无所依托。我切齿饮泣,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过片刻,唇齿间已有了血泪的咸腥之气。

绿萼一面抚着我的背,一面泣道:“姑娘,你就哭出来吧。”

在信王府中,我不能哭。我侧身推开绿萼的左臂,转头目眦欲裂:“你早就知道陛下驾崩了,为何不早告诉我?”

绿萼连忙跪下,抽抽噎噎道:“姑娘伤得那么厉害,性命垂危,奴婢如何敢告诉姑娘?”

银杏连忙从妆台的小屉子中拿出一幅方帕,塞入我的手中:“姑娘息怒,现下不是哭的时候。请姑娘明心静志,听奴婢一言。”我攥紧了帕子,凝视片刻。银杏泪痕未干,神色间却已全无哀伤之意。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沉静道:“许多事情,还等着姑娘拿主意。”

我听她的话中似有深意,不由心中一凛。我扶着妆台慢慢起身,走到门口。日光雪光,刺痛了双目。寒气扑干泪痕,浑身的血液都拧成了碎冰,人也醒了大半。几个丫头果然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并不近前。我转头向绿萼道:“我想吃红豆粥,你就坐在门口熬,散一散房间里的药气。”绿萼会意,起身走向门口。我又道,“把眼泪擦干,门也不必关了。”绿萼胡乱擦了泪水,疾步去了。

银杏为我披上大毛氅衣,微微一笑道:“奴婢就知道,姑娘绝不会乱了心智。奴婢先服侍姑娘梳头净面。”于是慢慢绾了头发,用热水洗净了泪痕和唇上的血丝。

待绿萼在门口摆好了炉子和罐子,我指一指床榻下的杌子,这才问道:“你说陛下在半个月前就驾崩了,究竟是几月几日?”

银杏与我促膝而坐:“便是姑娘受伤的第二日。陛下带着无敌营在畋园用火铳猎鸟时,被流弹击中后脑,回到宫中便驾崩了。”

我心中一沉:“我受伤的第二日?当真是巧。”复又微微冷笑,“既然已有半月,新帝应当已经即位了吧。是濮阳郡王高晔,还是皇长子高朏?”

银杏道:“是皇长子高朏,如今是曹皇后怀幼子临朝。”

“唯有他做了皇帝,与我的柔桑生下太子,这孩子带着我母亲和我长兄长姐的骨血,将来继位为帝,才能消我心头之恨!”——当年熙平曾如此说道。然而高曜已死,却是贞妃李芸的儿子坐上了皇位。新帝并非柔桑所生,遑论带着废陈贵妃、废骁王和安平公主的骨血?

我冷笑道:“皇长子登基,她果然是太后了。是谁发出的流弹,大理寺、御史台和禁军可查验清楚了么?”

银杏道:“这是自然。然而官家自有官家的说法,姑娘姑且一听。钜哥哥和奴婢已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这一次回来,就是要向姑娘禀明此事。”

我又是惊诧,又是感愧,不禁含泪道:“怨不得你整日不在,原来是替我查探案情去了。可笑我中了别人的圈套,在这里病得人事不知。好,你做得很好。”

银杏一怔:“圈套?莫非姑娘都知道了?”

我拭了泪,摇头道:“你且说你的。”

银杏道:“是。奴婢听说陛下突然驾崩,觉得事有蹊跷,当下与钜哥哥商议。为扶陛下登基,姑娘耗尽半生心血。朝廷虽然明说一定会查明此事,只是姑娘身子好了以后,若只能听见朝廷的说法,而不能亲自验看,想必大为恼怒。姑娘虽然病着,可还有奴婢和钜哥哥在,我二人就是姑娘的眼和手,可以代姑娘查清此中隐情。”

罐中的水沸了,炉中赤焰飘飘,水汽似迷雾飘了进来。我叹道:“陛下虽有长子,却还未立太子。突然驾崩,论理当秘不发丧,待议定储君,新帝即位,才能公告天下。嗣君之位虚悬,少则一两日,多则数月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究竟是几时知道陛下驾崩的消息的?”

银杏道:“姑娘所料不错。陛下驾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当即矫诏封苏令为司政、帝太傅、淮安侯、封邑五百户,撤去左将军陆愚卿侍卫司指挥使之职,令殿前都指挥使、信王高旸并领侍卫司指,总领禁军,并封为大将军,益封二千户。禁军中还有好些当年随信王在西南立功的部将,都调了要紧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