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二章 夫妇之道

前些日子在汴河之畔,高旸执意将唯有的一盏风灯挂在我的车辕下,自己却和随行的小厮摸黑回府。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却只能愧对。“君子既济,思患而豫防之”[78],既无能为力,连感动都是苍白多余的。不但多余,更是奢侈。

我抱膝,转头望着小窗外被铁栅割破的茫茫夜空,合目感受冰冷自由的气息。皇宫虽大,与这间低矮狭窄的掖庭狱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星空虽广,入眼的只有四方天上那一颗最亮的星辰。“将隆大位,必先倥偬”[79],做女录是这样,登临大位更是如此。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竟有一丝泪意在鼻息间涌动,我叹息道:“姑姑,现下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芳馨道:“奴婢心疼姑娘。姑娘一个人熬了这么多年,唯有世子是真心的。其实姑娘日后出宫了,也还是可以嫁给世子的,想必世子王妃——”

我冷冷地打断道:“姑姑——”

芳馨垂眸不敢看我:“姑娘恕罪……”

我缓一缓,宁和了口气道:“姑姑心疼我,我怎么能不知道?只不过……”双唇一滞,心头泛起冷毒的自嘲,“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不入流的女宠,在名分上,比女御还要不清不楚。这一辈子,恐是蹉跎。他的心意,我实实配不上,也请姑姑今后不要再提起了。”

芳馨一惊,道:“姑娘怎能这样说自己?姑娘和圣上,可还是清清白白的!”

我斜睨她一眼,不觉冷笑:“清清白白?如何可证?”

芳馨一怔,讷讷不语,良久方含泪道:“好不容易得空来看一回姑娘,却让姑娘伤心了,都是奴婢不好。”

我摇一摇头,将深潜的绝望再度深潜:“男女之情,不过如此,不提也罢。”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些日子姑姑见到弘阳郡王殿下了么?”

芳馨道:“王爷听说姑娘被发落了,十分焦急,立刻遣了芸姑娘来找奴婢商议。奴婢实在不得空闲去长宁宫看望殿下,便将姑娘的话对芸姑娘说了。昨日芸姑娘才来回话,说殿下得了姑娘的口信,心安了大半。又让奴婢转告姑娘,姑娘的用意,他都明白了,两厢保重,自有相见之期。”

我欣慰道:“那就好。”

芳馨道:“奴婢斗胆问一句,姑娘陷在狱中,三妃自不必说,连慧媛都求过陛下。太后也说,姑娘身子弱,恐怕熬不住掖庭狱的粗重功夫,请尽早定罪,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如今皇后已然大殓,陛下命颖妃娘娘仔细查问当日姑娘在守坤宫的言行。若王爷在病中求一求圣上,圣上只怕会更惹怜悯,实是事半功倍。姑娘为何竟不要王爷理会此事呢?”

我淡淡一笑道:“婉妃是我的亲姐姐,颖妃和昱妃自幼与我相识,多少有私交,这些陛下都清楚。且她们是后宫妇人,为亲友求情实是寻常。只有王爷不行。一旦出宫开府,便是国家藩屏,朝廷重臣。心心念念为一个在御书房当差的女官谋求生路,不但有结党之嫌、觊觎之意,更是无视君父的英明,心存怨望之念。况且嫡母崩逝,身为皇子,正该痛心疾首、茶饭不思,怎还能顾及旁人?”

芳馨叹道:“姑娘的心思也太多。其实姑娘给王爷做过侍读,王爷去求一求,也未尝不可。若不闻不问,反显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我缓缓道:“不求情,并不是不闻不问。”

芳馨一怔,沉吟叹服:“奴婢明白了。”

我又问:“这几日,玉枢好么?”

芳馨叹道:“不大好。婉妃娘娘有一次在仪元殿外跪了许久,陛下只命人扶了回去,后来就再没召见。娘娘白日举哀,夜里发愁,又不得面圣。奴婢听小莲儿说,娘娘总是哭。”

我心痛道:“我临走的时候明明嘱咐过她……”

芳馨道:“婉妃娘娘如何比得弘阳郡王,想来不能领会姑娘的深意。”

我攥紧了茶杯,灰绿色的茶水斜溢出杯壁,缓缓浸润着被烤得燥热的肌肤:“我哪里有什么深意,只是不想她犯傻,葬送了好不容易争来的圣宠。”

芳馨道:“血浓于水。在婉妃娘娘眼中,自是姑娘的性命安危更要紧。”

我和玉枢是孪生女,酷似的皮囊之下,她犹有一颗赤子之心,我的心却早已陷于烂污泥淖,不能自拔。我将下颌抵在膝头,仿佛要借助从双腿传递上来的大地的力量:“我不值得她这样为我。”

芳馨愕然:“姑娘……今日为何如此自轻?”

八九日吃睡不好,下颌似乎尖了许多,膝头竟有些生疼:“并非自轻。玉枢虽然是我的亲姐姐,但她一辈子的依靠是陛下,是她的孩子。虽有血缘,我于她,不过是过客罢了。为了一个过客,拿一辈子的依靠来冒险,值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