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珮青役有地方司去。

计程车离开了馨园,仓促中,她不加考虑地要司机开到台北车站,在她当时迷迷惘惘的思想里,是要离开台北,到任何一个小乡村里面去躲起来,躲开这段感情,躲开梦轩,躲开她的痛苦和欢乐。可是,当她站在台北车站的大厅里,仰望着那块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她就眼花缭乱了。那么多的地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她要到何处去?什么地方可以接受她?可以让她安定下来?躲开!躲开!她躲得开梦轩,躲得开馨园,躲得开台北,但,如何躲开自己?而且,她是那样畏惧那些陌生的地名,她一直像个需要被保护的小鸡,她不是一只能飞闯天下的鹰鹫!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缩,她不敢去!她什么地方也不敢去!

在候车室里,她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思想,无法安排自己的去向,甚至,到了最后,她竟不太确知自己要做什么。夜慢慢地深了,火车站的警员不住来来回回地在她面前走动,对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这眼光终于使她坐不下去了,她一向就害怕别人注意她。站起身来,她像梦游般离开了台北车站,走向那灯光灿然的大街。

穿过大街,一条又一条,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但是,市区的灯光逐渐减少了,商店纷纷打烊,关起了铁栅和木板门,霓虹灯暗灭无光,行人越来越少,街上只剩下偶然踏过去的一两辆空荡荡的三轮车,和几部仍在寻觅夜归客人的计程车。珮青疲倦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艰巨的工作,但她仍然机械地迈着步子,疲倦,疲倦,疲倦……说不出来有多疲倦,精神上的疲倦加上肉体上的疲倦,那些疲倦比一座山的分量还重,紧压在她每一根神经上。

走到哪里去呢?人生就是这样盲目地行走,你并不能确知哪条路是你该走的,但是,一旦走错了,你这一生都无法弥补。她实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瘫痪,全盘的瘫痪。走到哪里去呢?让我休息下来吧!让我休息下来吧!让我休息下来吧!

同一时间,梦轩正在各处疯狂地找寻着珮青,她能到哪里去呢?她无亲无友,是那样一个瑟缩的小动物,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最后,才灵机一动,想起去查问计程车行,那司机还记得把珮青送到火车站,这使梦轩的血液都冷了。火车站!难道她已离开了台北!追寻到火车站,他问不出结果来,没有一个卖票员能确定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买过票。终于,他的查询引起了那个警员的注意,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他问:

“是个穿紫衣服的女人吗?”

“是的!是的!”

“瘦瘦的,有对大眼睛,很忧愁的样子?”

“是的,就是她!”梦轩急急地说,“你看到了?”

“她没有买票,也没上火车,在候车室坐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

警员耸了耸肩:

“不知道。”

这是最后得到的线索,梦轩驾着汽车,发疯一般地在大街小巷乱撞。珮青,你在哪儿?珮青,你在哪儿?忽然间,他刹住了车,脑-T——里闪过一个思想:程步云!为什么没有想到他?他像爱护自己的女儿一般爱护珮青,珮青也崇敬他,而且,他是最同情他们,也最关怀他们的朋友。如果珮青要找一个朋友家去住,唯一可能的人就是程步云!他缓缓地开着车子,路边有一个电话亭,他停下车,拨了一个电话到程步云家里。电话铃把已经睡熟的程步云惊醒了,睡梦迷糊地下了床,他拿起听筒,对面是梦轩焦灼的声音:

“程伯伯?珮青有没有去你那儿?”

“你说什么?”程步云的睡意仍浓,“珮青?”

“是的,她走了,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珮青走了?”程步云吃了一惊,瞌睡虫全飞到窗外去了。“什么?怎么一回事?”

“那么,她没去你那里了?”梦轩绝望的声音,“珮青一声不响地走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伤了她的心,我太累了。她不该这样离去,她根本没地方可去!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我已经急得要发神经病了!”

“慢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但是我伤了她的心,我知道。她交代吴妈告诉我,说她不破坏我的幸福家庭!我的幸福根本握在她手里,她连这一点都不体会,她误会我……我……”梦轩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说了,我要去找她!”

“喂,喂,梦轩……”程步云喊着,但是,梦轩已经挂断了电话。程步云望着电话发愣,好半天,才摸着沙发坐了下来。电话早已惊动了程太太,她披上衣服,追到客厅里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