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是快乐的日子,还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满了甜蜜,还是充满了凄凉?珮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但是,自从香槟厅的事件以后,她就把自己锁在馨园里,不再肯走出大门了,她深深地体会到,只有馨园,是属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园以外,就全是轻蔑和责难——她并不洒脱,最起码,她无法漠视自尊的伤害和侮辱。

整日关闭在一个小庭园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当梦轩不在的时候。日子变得很长很长,期待的情绪就特别强烈。如果梦轩一连两日不到馨园来,珮青就会陷在一种寥落的焦躁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梦轩两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发现自己变得挑剔了,挑剔梦轩到馨园来的时间太少,挑剔他没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怀疑他的热情已经冷却。梦轩呢?他也逐渐地沉默了,忧郁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稳定的火药库。

黄昏,有点雨蒙蒙的。花园里,暮色加上细雨,就显得特殊地苍凉。梦轩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特别要个有树木浓阴的院落,如今,当珮青孤独地伫立在窗口,就觉得这院子是太大了,大得凄凉,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欧阳修的《蝶恋花》中的句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下面的句子是什么?“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他呢?梦轩呢?尽管没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游冶的地方。当然,他不是伯南,他不会到什么坏地方去。可是,他会留恋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融化在儿女的笑靥中和妻子的手臂里,那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珮青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前额抵在窗棂上。不!我没有资格嫉妒,我是个闯入者,我对不起她,还有什么资格吃醋呢?但是……但是……我如何去克制这种本能呢?她摇摇头,梦轩,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但愿我能!

暮色在树叶梢头弥漫,渐渐地,渐渐地,颜色就越来越深了,那些雨丝全变成了苍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还反映着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浓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莹翠。几点钟了?她不知道,落寞得连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觉是醒觉的,侧着耳朵,她在期盼着某种声音,某种她所熟悉的汽车马达和喇叭声。雨点从院落外的街灯上滴下来,街灯亮了。几点钟了?她不知道。再闭上眼睛,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节奏地响着,梦轩,梦轩,梦轩……很有节奏的呼唤,心底的呼唤。不行,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我等待得要发疯了,我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等待。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假如有心灵感应,你就会知道我要死了,我会在这种等待里死掉,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

吴妈的脚步声踩碎了她的凝想。

“小姐,你在做什么?”

“哦,”她愣愣地转过身子,“我不知道。”

吴妈看了珮青一眼,心里有几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她怎么又这样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旧病复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伸手打开了电灯开关,让灯光赶走屋里那种阴冷冷的鬼气吧!

“小姐,我开晚饭了,好不好?有你爱吃的蛋饺呢!”吴妈故作轻快地嚷着,想唤回珮青飞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饭!不,再等一会儿,说不定他会来呢,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了。”珮青痴痴地望着窗子。

“好几天?小姐!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过是昨天一天没来罢了。别等了,快七点钟了呢,他要来早就来了!”

“不!我还要等一下。”珮青固执地说,用额头重新抵着窗子,站得腿发麻。梦轩,你得来,你非来不可,如果你今晚不来,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梦轩,我是那样那样地想你!你不来我会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现在几点了?即使你来了,我也不理你了!我恨你!梦轩!但是,你来吧,只要你来!

天黑透了,远远的碧潭水面,是一片迷蒙。梦轩呢?梦轩在哪儿?

梦轩在哪儿?他在家里,正像珮青所预料的,他在美婵的身边。将近半年的时间,他生活在美婵和珮青之间,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生活。艳福不浅?齐人之福?怎样的讽刺!他说不出心底的苦涩。许多时候,他宁愿美婵是个泼妇,跟他大吵大闹,他就狠得下心来和她离婚。但是,美婵不是,除了流泪之外,她只会絮絮叨叨地诉说:

“我有什么不好?我给你生了个女儿,又给你生了个儿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如果还想要孩子,我再给你生,你何必讨小老婆呢?”

美婵!可怜的美婵!思想简单而毫无心机的美婵!她并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昆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么。但是,失去梦轩的恐惧却使她迅速地憔悴下来,本来她有个红润丰腴的圆脸庞,几个月间就变长了,消瘦了,苍白了。这使梦轩内疚而心痛,对美婵,他没有那种如疯如狂的爱情,也没有那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却有份怜惜和爱护,这种感情并不强烈,却如一条静静的小溪,绵邈悠长,涓涓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