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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临行之前我应该到休息室跟他告别。由于害怕范夫人,那只能是偷偷摸摸的仓促话别。我们之间会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相视一笑,说出些客套话来,诸如:“到了那里,可要写信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在此我向你表示衷心感谢!”“请你务必把照片寄给我!”“那你们的地址呢?”“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他若无其事地掏出一支烟,问一位从旁边走过的侍者要火柴点烟。而那时的我心里却在想着:“再过四分半钟,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由于我即将离去,由于我们的友谊已经终结,两人突然变得再无话可说了。我们宛如陌路人,最后一次相聚,以后将各分东西。可我的心里却在痛苦地高喊:“我深深地爱着你,这是我极大的不幸。我以前没有爱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尽管心潮起伏,表面上却一本正经,脸上挂着俗气的微笑,嘴里说道:“你瞧那个老头的样子有多滑稽。他是谁呀?八成是新来的客人。”就这样,我们将把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浪费在嘲笑一个陌生人上,因为我们俩也已经成了陌路人。“但愿那些照片拍得还不错。”情急之中,我又旧话重提。他则虚与委蛇地说:“是啊,广场上拍的那张按说是不错的,光线选得恰到好处。”我们俩抓住一个话题胡扯一通,其实我对照片的效果是模糊不清还是漆黑一片全不在乎,只是因为那是最后辞别的时刻,总得有点话说。

我的脸上将会布上一丝凄楚的微笑,说道:“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谢,这段时间真是顶呱呱……”我的话里出现了此前所未用过的词汇。至于“顶呱呱”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上帝知道,我反正不管那一套。这是女学生看曲棍球赛时喊的口号,用来表达数星期来的痛苦和喜悦是极不恰当的。随后,电梯门敞开,范夫人步将出来,我将穿过休息室迎上前去,而他怏怏退回角落里,信手拿起一份报纸。

我坐在浴室里的软木垫上,荒唐可笑地一味胡想联翩,竟然还想到了我们的旅途以及抵达纽约时的情景。海伦扯着喉咙尖声喊叫,她的小女儿南希像是她惟妙惟肖的翻版,十分惹人讨厌。范夫人会给我介绍一些男大学生以及跟我地位相等的年轻银行职员。那些长着狮子鼻的小伙子见了我容光焕发,搭讪着说“星期三晚上见面好吗”以及“你喜欢爵士音乐吗”。我不得不敷衍一通,可心里却希望能像现在一样,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静静地遐思……

范夫人走了进来,把门擂得山响。“你在里边搞什么鬼呀?”

“好啦……对不起,我这就出去。”我故意拧开水龙头。在浴室里忙碌了一阵,将一条毛巾搭在横木上。

我开门时,她狐疑地望了望我。“怎么这么长时间?今天上午的事情堆积如山,没工夫容你做白日梦。”

几星期后他将返回曼德利,对此我确信无疑。曼德利的大厅里会有一大堆信件在等待他,其中有一封是我在船上仓促提笔写下的。那是一封言不由衷的信,净讲些同船旅客的情况,以博得他一笑。信很随便地扔在他的信箱里。直至若干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吃饭之前,他付清了一些账单,这才无意中看到了它,于是便慌慌忙忙写回信。以后便音讯全无,末了过圣诞节时才寄来一张贺卡。也许,贺卡上印的是满地白霜的曼德利庄园,点缀的贺词为:“祝圣诞快乐、新年愉快——迈克西米廉・德温特。”那是烫金的印刷体。但为了表示友好,他会划掉自己的名字,在底下亲笔写上:“迈克西姆赠。”如果还有空地方,他将再缀一句话:“希望你在纽约玩得愉快。”最后,他舔舔信封上的胶水贴上邮票,把它朝信件堆里一扔,和成百封信混在一起。

“可惜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前台服务员手里拿着电话听筒,对我说道,“下星期上演芭蕾舞剧,范・霍珀夫人知道吗?”我蓦然清醒过来,把思路从曼德利的圣诞节转向了现实中的火车卧铺。

自范夫人患流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到餐厅吃饭。我尾随她朝里走时,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我知道他到戛纳去了,因为他前一天预先告诉过我。可我还是忧心忡忡,生怕侍者唐突地跑过来说“今晚小姐还是和往常一样跟先生一道进餐吗”。侍者每次走近餐桌,我都捏把汗,可他什么也没说。

白天的时间用于打点行装,晚上人们赶来话别。我们在起居室吃了晚餐,然后范夫人直接上床睡了。我仍然没有见到他。九点半左右,我下楼到休息室假装索取行李标签,发现他不在那里。那位讨厌的接待员看见我,笑了笑说:“你不用找德温特先生了。他从戛纳打来电话,说半夜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