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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谢过他,把信放进贴身口袋,又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离开了。出于某种直觉,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告诉山姆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甚至对他的女儿也不要说。原因和他对我说过的一样,是对死者的尊敬。他答应了,我便离开了农舍。

离开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路上,这条路穿过庄园高地,紧挨特里南特的田地和那条林荫大道。安布鲁斯最喜欢这条道,除了南边的灯塔外,这几乎是我们田园的最高处,整个树林以及通向辽阔大海的山谷,都一览无遗。小路两旁的树是安布鲁斯和他父亲种植的,给小路带来了一些阴凉,不过长得还不太高,还挡不住视线。到了五月,满山遍野都是风铃草。小路尽头,树林的顶端,在往峡谷中守林人的农舍去的坡上,安布鲁斯立了一块花岗石。“这块花岗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可以作为我死后的墓碑,你就想我在这儿,而不是和其他艾什利一起在家族墓穴里。”

当他把花岗石立在那儿时,他没有想到,他根本不会躺在家族墓穴里,而是躺在了佛罗伦萨的新教徒墓地。在这块石碑上,他记上了他曾旅行过的地方,并在下面附了一首打油诗,我们一起看时,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尽管都是无稽之谈,但都是出自他内心的感慨。他离家的最后那个冬天,我经常爬上这条小路,穿过森林,站在这块花岗石旁,俯视着眼前他所钟爱的这一切。

我今天又来到这块花岗石旁。我双手扶着石碑,站立了片刻,无法作出决定。下面,守林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他家那条狗,他不在的时候总用一条链子拴着,时不时毫无来由地叫几声,或许是因为叫声能与它为伴。白日的光芒即将消失,此时比白天冷了一些,乌云也慢慢布满天空。我看见远处的牛群从兰克里山下来,在林边的沼泽中饮水,在沼泽地那边的海湾里,大海失去了太阳的照射,变成蓝灰色。

一阵轻风吹向海岸,吹得下面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坐在花岗石旁,从口袋里拿出安布鲁斯的信,把它倒扣在膝盖上。信上的红戳印很醒目,上面是他戒指的图样,红嘴山鸦的头,信包并不厚,里面除了一封信什么也没有。我并不想打开这封信,我不知道是什么忧虑阻止着我,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怯懦本能,我把头埋在手中,像沙中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安布鲁斯死了,一切往事都已随他而去了。我过自己的生活,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也许这封信中会进一步提到我打算忘记的那件事。如果安布鲁斯指责瑞秋的奢侈,他也可以用同样的言辞来说我,也许理由还更充分,这几个月光花在房屋上的钱就要比他在几年内花的还多,可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叛逆。

但要是不读这封信的话⋯⋯不知他会怎么说?如果我现在把它撕成碎片扔掉,永远不知道内容,他会责备我吗?我拿着信,在手中掂来掂去,看还是不看?上帝,为什么要让我抉择呢?在家中,我对她一片忠诚,在她的闺房里,注视着她的脸,她的手,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声音,就不会有什么信缠绕着我。而在这儿,坐在这块石头旁,他的力量巨大无比。这里是我俩常常一起来的地方,他手中就拿着我现在手里拿的这根拐杖,还穿着同样的衣服。像一个小孩向上帝祈求在他生日那天天气晴朗一样,我现在祈求上帝,希望信中的内容不会使我感到任何不安。然后我就打开了信封,上面的日期是去年四月,因此这信是他死前三个月写的。

我亲爱的孩子:

如果我没常写信给你,并不是因为我忘了你。我心中一直想着你,也许这几个月比以前更惦念你。但信可能递错地方,或被别人看到,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因此一直都没写信,或者即使写了信,也几乎没什么内容。我一直在生病,发高烧,头痛。现在好一些,但能好多久,我说不准,还会发烧,还会头痛,发作的时候,我的言行就没准了。这一点是肯定的。

但我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引起的,菲利普,我的孩子,我很烦,应该说还不只是烦,我处于极度痛苦中。我记得冬天给你写了信,在那以后不久就生病了,所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处置那封信的,很可能在病痛发作的时候把它给撕了。我在信里肯定说了她的问题,令我非常关注的毛病。这些缺点是否遗传,我不敢说,但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我还相信我们,失去了几个月大的孩子对她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

顺便说一句,关于这件事,我以前给你的信中都未提过。当时我俩都受到了很大震动,对于我来说,我有你,还能以此感到安慰,但对于女人来说,伤痛会深得多。她制订了一大堆计划和设想,可大约四个半月后,一切都落空了。而且医生告诉我她不能再生了。她的痛苦可想而知要深得多。我敢肯定,从那以后,她的态度就变了,越来越大手大脚花钱,我能感受到她开始躲避我,对我说谎,这同她刚与我结婚时表现的热情态度截然相反。后来几个月,我发现她与那个叫瑞纳提的男子来往密切,我以前几封信中提及过此人。他是桑格莱提的朋友,可能还是他的律师,她常去找他问这问那,而不来找我。我相信这个男人对她产生了很坏的影响,而且我怀疑他暗恋她好几年了,可能桑格莱提活着的时候就爱上她了。尽管不久以前我丝毫不相信她和他有那种关系,但现在,自从她对我的态度改变以后,我再不能完全相信她了,每当提及这个名字时,她眼中的阴影、话中的语气,都能唤醒我脑中最可怕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