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民变(下)

圆月的银辉,曾是多少浪漫诗人的灵感来源,此刻却成了令杀戮者看清目标的帮凶。

弩手对准的是邵清。

这个宋人坐于马上的身影,在月光中的轮廓,比近旁的契丹首领更挺拔。

弩手很快决定,这个宋人应该比契丹人先死,从而无法再用他流利的、具有亲和力的汉话,动摇眼前这片乡巴佬的军心。

然而,邵清对机括的响声,太熟悉了。

庆州边关的岁月里,在大宋环庆路的军中,他听过无数次各种弩机的第一声扳响之音。

此刻,即使那细嗓民夫怒骂的尾音与机括声同时响起,亦不影响邵清的反应。

“父亲俯身!”

邵清急呼之际,已伏在了马背上。

弩箭带着骚臭的恶味,从邵清头顶呼啸而过。

邵清明白,箭镞浸了屎尿。这是军中射手们习惯的做法,出征时在箭袋里沤上秽物,沾有这些秽物的箭矢命中目标后,即使不久就被拔出,伤口亦会更为迅速地溃烂,伤者更易在高烧中死去。

“清儿,回营!”

萧林牙喝道。

父子二人果决地掉转马头。

“辽人怂了!”

“杀光他们!”

挑事者的暴戾之音,比箭镞还尖锐刺耳。

简单的族类之分,总是更易煽动起雄性动物的进攻本能。

已经锄头铁锹与棍棒在手的农夫们,连公牛刨蹄儿的前戏都省了,直接哇呀呀喊着,往前方的毡帐群落冲去。

大宋帝国最底层的苍生,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他们遇到蝗灾水灾风灾旱灾的绝望,他们无法对抗自家朝廷与士大夫们的怒火,所有那些彼时彼刻积累的仇恨,都可以在此时此刻,通过最原始的杀戮,借助想象中以多欺少的愿景,发泄到一群并不带有军事与政治色彩的异族商贾身上。

这是无数盛世下的凄惨蝼蚁,选择成为乌合之众的一条捷径。

萧林牙与邵清,驰回十余步,到了不会被乌朵误伤的距离,萧林牙手下训练有素的亲卒,立即纷纷甩动绳子,连发石块。

在契丹军士之间,完颜阿骨打等几个女真人,装石与弹石的节奏甚至更迅捷一些。

很快,前方次第响起惨叫声,冲在头几排的乡民,毫无悬念地被石块击中倒下。

毕竟不是军人,或趴或仰的人体,和跌落的火把一道,令田舍汉们的队伍,遭遇了第一轮混乱。

杀意蒸腾的,仍要绕过受伤的同伴继续往前,胆怯一些的,则被同伴流血呻吟的模样唬得犹豫起来。

萧林牙目睹此景,在大车前举手示意,石雨骤停,邵清高呼道:“莫再前来,止步!各位乡亲止步,辽人亦不再伤你们!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邵清正要喊第二遍,包围圈外的东南方向,传来阵阵“仓啷啷”的锣音。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月光照耀的官道上,队形整肃的骑士们,飞驰而来。

当先的骑士声如洪钟:“官军,官军!缴械不究,缴械不究!”

邵清先怔后喜。

他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宗泽。 ……

职业军人,又是背弓带箭的骑卒,对于立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群,有着毋庸置疑的震慑感。

眼前的情形,好像一锅就要沸腾的汤水,无数鼓得大大的泡泡正要咕嘟嘟冒上来,釜底之薪却被骤然抽离。

男子们血脉贲张的高潮,还没真的涌上巅峰,就被掐断了。他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有不甘地瞪眼,看着雄州官军们颇有章法地放慢马速,将他们包饺子一般围住,弯弓搭箭,与他们对峙。

乡民中有些清醒的,咣当扔了家伙事儿,请求着:“官人,军爷,我们将挂了彩的兄弟抬到一边去,莫被马蹄踩着了,可使得?”

宗泽允了,又压着怒火,问道:“你们,领头的是哪几个,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壮年汉子,走到宗泽的马前。

不待宗泽发话,却听其中一个汉子带着探寻的口吻道:“马上的官人,可是汝霖恩公?”

宗泽沉声道:“我是宗泽宗汝霖,你是谁?”

汉子喜道:“数年前河北路征民夫修御河,若不是恩公上奏朝廷,暂停严冬修河,我们只怕当年就已经冻死在河堤边了。恩公,怎地到了雄州带兵?”

宗泽的语调,却无缓和之意:“当年救下你们,有何用?今日若非本官来得及时,你们要么,被辽人打死,要么,打死了辽人、也要被徒被流。你们当年留了一条命回到家乡,脑子呢,脑子丢在御河里了么?”

汉子噎了噎,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听闻,朝廷派姓苏的老相公做使者,来与北虏签国书,加岁币银子,一时激愤……”

“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