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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地,心儿也能感觉到他的在场、他的存在。尤其在她生病的时候。她发高烧时几乎看见了他,因为她那双大眼睛又微微鼓起,凝聚着不可思议。那时她躺在山区的简陋农舍里,那个村子被遗弃了,遗弃给了老人们和孩子们,年轻人和壮年人都消失在远方的城市,成了统计外的人口,形成城市之下的城市,或城市中的流动城市。老人们和孩子们都不知道代课老师生病了,高烧从三十九度直升至四十二度,只知道镇上的小学校没开门,孩子们野在山上,在荒芜的田里。那时候的心儿和他很近,他相信她能看见他,能感觉到他。他是她重病的唯一知情者,唯一的陪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病得那么重,一度几乎气绝。村里的老人们和孩子们偶然谈论,城里来的代课老师这几天也逃课了。小学校一共五十多个学生,住得山一家水一家,孩子们上课要走十几里或二十几里山路,所以常有逃课的,城里来的女老师就必须山一家水一家地去动员,去哄,去补课。女老师逃课,正合他们的意,省得他们自己逃课。女老师说上课就可以改变命运,做跟自己父母不同的人。但他们看不出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有什么不好,他们急着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早早混进城,早早找女人或男人生孩子,做他们父母那样城里乡下两不管的人,爱生多少孩子生多少。他们认为城里来的女老师事儿多,本来他们挺喜欢自己的命运,她非要他们改变。女老师要是永远逃课他们就称心了。所以没人打听这么多天不见她去了哪里。

她躺在土坯搭的硬板床上,只有他守护她。她原先饱满红润的嘴唇成了爆裂的干皮,动了动,又动了动,也许在叫一个名字。是叫“天一”?

他怎么可能不爱她?怎么可能相信他在最后谈话时对她的辱骂?她对他的好,他难道不知道?她对他的每一点每一滴的好,都长进了他的身体。他们之间授受过多少爱?心灵到心灵,还用分谁是谁吗?爱她就是爱他自己,也压根不必怀念她,因为她就是他的一部分青春,他的一部分成长,一部分的他。

他守护了她好几天好几夜,有时她的手指轻轻地动,这是她在抚摸他的板刷头吗?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用手指触碰他又密又短的发茬,笑着说:“你戴了顶貂绒帽子吧?”

她的体温从四十二度降到四十度,又降到三十八度,最后降到了人间绝大部分成员的温度。她睁开眼睛,他明白,她还阳了,已经看不见他了,健康和阳气切断了她对他的感觉。

她从床上起来,身体轻飘得像个吹气娃娃,并已漏出一半的气了。她看了看地上的巨大茶缸,半缸水还在。她是靠水度日养病的。病自生又自灭,她呢,自灭又自生。她站不稳,跌倒在床上。她在想自己做的梦,零零碎碎的画面、形象,都是邵天一那孩子。她病魂悠悠的几天里,天一来过,陪伴过她,这点她深信。

他无法向她说清,那不是梦,他和她相约,必须病做桥梁。她扶着墙站起,扶墙的手抖得像八九十岁。他陪伴她吃着泡面,啃了半根皱巴巴的萝卜,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多少次陪伴她吃最简单的饭食,因为相互就伴,吃得总那么香。然后她上了路,走走歇歇,傍晚才到一家门口,嘶哑地叫了一声“毕世康”。姓毕的学生看见她,心想,完了,逃课的老师回来了。她对毕世康说:“明天早上都到学校,看篮球比赛!”她用DVD上的美国篮球赛当糖果,哄他们上学。他想她好可怜,挣不了几毛钱薪水,把学生们当山林里珍贵的画眉蛋东一颗西一颗地捡来。这原先产画眉的山里,眼下只听画眉偶然地唱,难见画眉一根羽毛,更别说画眉蛋。教学之于她就像母爱,是女人就有,是母亲就有,不付出不行。她从毕家出来,天快黑了。毕家的老人只剩了一个,毕大娘说山上有野猫呢,搞不好还碰上熊,一个人咋走?老师不走了吧。

她说还有一家要通知,明天可要孩子去上学哦。她摁亮了手电筒,一支手电筒才能照穿几尺黑暗?

只有他陪伴她,他上一生太短,没陪够,没爱够,现在接着爱,没有妒忌没有障碍没有期限,什么时候能陪够爱够?早着呢!

他陪伴她到深夜,陪伴她到天渐渐发亮,山那边出太阳了,阳光要两小时才能照到山这边,但天早早红了,她病黄的脸也给天映得发红,原先嘴唇上那层爆裂的皮下面,新鲜的嘴唇长出来。不死脱层皮,就是她现在这样。脱层皮能重生多好,现在她可是他唯一的,独享的。

他陪伴她来到校舍,太阳光刚从山那边照过来,山的身姿给镶了金边。教室只有一间,其他的空关太久,里面的板凳都被人偷光了。学生们来了过半,从来不会全数都来的。心儿开始点名,点到某一两个缺席的,其他学生说他们去了城里,找他们爹妈去了。去了城里便可以永久逃课。城市中的流动居民在向一个世纪前退化,形成不小的文盲人口。心儿操这样的心呢!假如可能,他愿意充当一个学生,顶上一个名额,填满一张空课桌,让心儿眉心打的结稍微松开一点。下午学生多了一些,都知道电视篮球赛最后一堂课才放映。学生中最大的十四岁,一到十五的,就可以冒充十八岁,到城里的住宅小区当保安,或到洗脚房学习伺候大小各种脚丫子。几个学生最后到达,最后一堂课刚打下课铃。这几个学生都是十三四岁,都住在镇子周围,没有理由迟到一整天。心儿问他们迟到的理由。学生中一个最年长的男孩说,理由是他们去镇政府楼里上网了。网民们呼吁要捉拿一个女教师,网民叫她“师生畸恋的始作俑者”,她从城里逃到山里。心儿畏缩了一下,不敢正对那几个学生的眼睛。一个女学生看着心儿,哼哼几声,别以为山里就不是五星红旗下了。心儿刚想顶她一句,算了,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