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Ⅴ(第3/5页)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因为每一个字都让我如鲠在喉。他不知道我忍耐是为了叮咚,也是为了给他体面。畅儿,你看出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无助和懦弱。你磨蹭着收拾书和作业本,眼睛不断打量我,意思是只要我一开口留你,你就不走。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继续做文言文翻译题。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快起来,抱着书本和叮咚离开了客厅。

跟刘新泉几乎是立刻谈崩的。等你和叮咚出去,他就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封口,抽出三沓钞票来。那样子是一直瞄准什么货物想买,终于凑齐了钱,扬眉吐气地把钱拍在柜台上,看,老子买得起吧!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跟东欧人、非洲人做了好多年小生意,现在在投资大生意,投资非洲的石油开采!我说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他说他跟那个东欧女人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从来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此生他只爱我一个女人。他是来跟我求婚的,求复婚的。我成了个旧时村姑,他拿着厚厚一沓钞票做彩礼自己保媒来了。我好悲哀。跟我相爱过并有过一段姻缘的男人,对我如此一无所知。我叫他把钱收起来。他说钱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来。我说倒买倒卖假耐克假阿迪达斯蒙骗非洲人民也很辛苦,据说有几次非洲人民受够了中国倒爷的假名牌,烧了中国商人的货柜,所以别拿着钱在这里大方。他笑笑说,对所有创业者,都别问他们第一桶金是怎么淘的。我又问他,离开了东欧女人后,他又经历了多少个不爱的女人?假如我答应复婚,他还有多少个不爱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来发现他原来不爱她们,跟她们生下一个个无辜的孩子来发现他一点也不爱她们?我把钞票装回牛皮纸袋,让他拿起来走路,接着再去勾引他不爱的女人。他不肯接过我塞回去的钱,挺吓人地跪了下来,说他对不起我,错了,一定好好改。我眼泪流了出来。不完全是给恶心出来的眼泪,还是受了侮辱的眼泪。他居然以为,拿着不三不四的钱就能随便进入我家,招呼都不用打。他坚决不收回他的脏钱,我的动作更狠了,几乎跟他在打架。就像几年前,他跟踪我到琵琶街口的市场,硬要塞给我一包邵店板栗,说是要跟我“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他以为我那么贱,一包板栗就能买下我的工夫,让我咽下他一席谎话。这回他把我抬了价:拍出来的几沓钞票都可以买下个板栗摊子了。他看我哭了,误会我是心软了,旧情到底是旧情,再坚定的女人哄到最后都会稀里糊涂和解的。他突然一伸手臂,把我搂紧。我踢打挣扎,他都以为我在撒娇,半推半就。

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我的畅儿。你胳膊里夹着书本,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走过来,突然瞪着刘新泉,操起了地上的小板凳。刘新泉赶紧放开我去护他的脑瓜。小板凳并没有砸过来,因此他护脑瓜的动作定格了一刹那,既狼狈又傻的一个反派定格。你把小板凳往地板上使劲一顿,坐在了上面,又挪了几步,挪到茶几前,把书本放在茶几上,身体将就茶几的高度俯下继续做作业,就这样你把补习场地从叮咚房间又搬回了客厅。叮咚也来了,担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父亲。对她来说,只要父母同时在她面前出现,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的场景:一个哭泣,一个叹息,或者一个发怒另一个也发怒。刘新泉说:“小孩子都出去!”你不作声,表示你就是来插一杠子的,插定了。“叮咚你带他出去!”刘新泉还在过男主人的瘾,指手画脚。叮咚上来拉你,你僵着手臂。

叮咚小声说:“走啊,我们出去嘛!”

我突然说:“刘畅,你不要走!”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现在我已经记乱了,我当时是不是真让你护卫我,真让一个十七岁多的男孩给我做主。我大概怕你和叮咚走了,刘新泉会恼羞成怒,打人砸东西或者干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来。

刘新泉掏出烟来点火。我讨厌任何人在我家放肆,抽烟不征求主人的意见。一看就明白这是个一世都离不开烟、酒、女人的人。钻营和钻空子让他离不开这些低级安慰和刺激。我大声说:“我家不允许抽烟!”他看看我,照样抽。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说:“抽烟就立刻出去!”

刘新泉笑着说:“叮咚你听见了吧?要是爸爸不抽烟,就可以留下了。”他转过来看着我说:“那我就戒烟喽?”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拎着包下楼梯,楼梯很暗,一个个台阶又不是完全等距离,几乎把我绊倒。我的意思是让刘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家里,人家恶心得宁可把家让出给他,他还待得下去不。我在二楼到一楼的那组楼梯被刘新泉追上了。大概居民们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职员工终于累到了学生们放暑假,长长的午睡就是他们的奢靡。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安静,楼梯从六楼到一楼空旷得起回音。他追上我,把我抱住,烟臭的嘴硬贴上来。我怕吵醒邻居丢人,一声不吭地挣扎,也许我的鞋跟踢疼了他,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甩起皮鞋就踢。你能信他曾经也是个文人吗?他曾经也给我拽过拜伦、雪莱,也用七颠八倒的文言文给我写过情书吗?你是想不到的。你从楼上奔下来,叮咚跟在五六米之后,哭哭啼啼。对于我的女儿,这无疑是世界末日。真为难了我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可憎的父亲,可毕竟是父亲,父母相残,受伤最重的是她。你并没有去还击刘新泉,而是先抱起我,查看我是不是被伤着了。你看见我捂住小腹,看见我的米黄连衣裙前摆上留着男人的脏鞋印,突然转身,似乎要去抓刘新泉,但在你转身的刹那他已经窜到楼梯下。楼梯的门口框着一个盛夏的下午,逆着强光他是个黑极了的影子,刚才伤害别人倒把他累着了,他大幅度喘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抽烟,喝酒,跟无数不爱的女人闹情爱,掏空了他。你轻声问我要紧不要紧,又对叮咚说,照顾好妈妈,就朝一楼追去。结果发生了什么?刘新泉在你刚转身时就拔腿跑了,是吓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