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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叮咚拉你去看厨房小阳台上的花。你和她一块儿种的大丽菊开出第一朵花了。你父亲问我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我告诉他你来我家总帮我做事,也帮叮咚做作业,所以给你补习我不收费。你父亲有些意外,说现在还有我这样的雷锋教师,闻所未闻。我们就是否免费补习推让一会儿,我让他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我家勤工俭学,帮我干活儿,也帮我照看叮咚,这不就挣出补习费来了?最后你父亲让步了。

等我送走你父亲,你对我说:“夸张!去上海我就借了几百块钱,高利贷也是同学之间玩游戏,开小银行,那一趟我一共花了不到一万块!”

我笑着说:“一万块就不是败家子了?五十步笑百步!”

在你父亲把你送到我家来补习的时候,天一已经去了义乌,是去一个远亲家给他的孩子当家教。那位远亲是个小商品制造商,赚了十几年的血汗钱,决心不让孩子再以同样方式赚钱。天一到了义乌的当天就给我发来短信,说他后悔自己贪心,为两千元交出了一个暑假的自由。他还说也许熬不到一个暑假,因为他的学生“孺子不可教也”。我给他发去信息,说教学教学,教人的同时就是学,每教人一课,自己都巩固一次学问,也会对知识发生新的一层理解,我做教师的同时,总是感到做学生的乐趣。

天一在回复中说:“你的鼓励和开导总是那么及时,总是那么到位,这就是为什么全班同学都把你当忏悔神父,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像往常一样,问到天一的失眠。当时在我看来,除了失眠,他别的方面都是过人的,强壮的。对他内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了,太掉以轻心了。一天晚上他发信息给我,说那几天怎么也睡不着,烦躁无比。我问为什么,还在为当家教烦心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凌晨一点多发信息来问,你是不是没跟交流中心组织的旅行团出国。我这才顿悟,他焦虑烦躁的原因有多荒谬。他除了做我的好学生,还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对手。我告诉他说你确实没有出国,因为你父母想让你在高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强化补习。从那之后,他大概有一周没给我发信息。

因为我家那一周出了件头疼事,让我忽略了天一长达一周的沉默。我这样一个单身女人、单亲妈妈,日子是从来不给我行方便的,总是一件头疼事接着另一件头疼事。

畅儿你还记得吗?一个周五的下午,叮咚的父亲突然来了。那是一身什么打扮?浅粉色的短袖衬衫,要不就是白底浅红细格子的布料让人粗看是浅粉色,米白长裤包着小腹和屁股,发胶确保那一头开始稀疏的头发根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场了这么个超龄奶油小生。当时你正伏在客厅的小餐桌(也是小书桌)上做文言文翻译题,我坐在你右侧,你听见我站起来猛抬头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声响。其实刚才叮咚去应门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等我听到叮咚支吾了一声“爸……”,我就条件反射地要夺路逃走。那几个月里,他时常在叮咚的学校现身,给女儿施点小恩小惠,什么俄罗斯套娃、波兰陶瓷茶杯、保加利亚民间编织之类,那些用来做敲门砖的礼物渐渐堆积在叮咚的寝室。可爱的小物件总是让小姑娘高兴,所以我没有过分干扰他们父女来往,但一份恐惧渐渐在我心底聚集:那个男人说不定也会突然在我家现身。就好比明知门锁是坏的,一时修不好,说不准哪天就会溜进个祸害来,因此时时设防,但又明知防不胜防。等祸害以粉红衬衫米白裤子的形象冒出时,我才发现设防错了,时间错了,心态错了,什么都错了,人家串亲戚一样热热闹闹地进了客厅,自己找个舒适的位子坐下来,把我这个主人弄成了客人。

我当时的脸色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物简介。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赶紧告辞走掉。带着你和叮咚,一走了之,让那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男人歇够了,没趣了,也只好离开。我和女儿一穷二白,他要看上什么尽管动手。但我不能让出自己的大本营,还有就是顾及到叮咚。对十一岁的她,我总觉得歉疚。那么优秀的孩子,凭什么没有父亲?凭什么没有一个父母双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意思是,这个人好歹给了我另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别轰他出去。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没有给你介绍他的名字。他叫刘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们同姓。刘新泉进一步拿自己不当外人,问你:“你是谁呀?”叮咚赶紧回答:“他叫刘畅,是妈妈的学生,来补习的。”我这时才恢复正常思维,问他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他嬉皮笑脸,说手机换了,没有存我的电话。他又是很当家的样子对你说:“好啦,小同学,今天早点下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