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第4/5页)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九点四十六分,你的短信这样写着:“现在我跪在床上,面朝你离去的方向,求你原谅。原谅我的嫉妒。我嫉妒任何一个多看你一眼的人,男人、男孩,有时甚至嫉妒女孩,因为她们能公开地跟你亲热,拥着你,搂着你。原谅我吧,因为520(我爱你)。”

让我回想一下。那次针灸之后,我们照常去我父母家晚餐。我开车把你送到新星小区门口时是九点整,一般我就在这里停车。你希望我误认为你家就在那个高楼耸立的小区里。但那天你突然说起你的家,说起小区旁边的贫民窟,你从小到大盼望从贫民窟走出来,可是十七八年都没有走出来。我没有说话,你突然的自我揭露后面一定有文章。果然,你又说我长期以来都清楚你的家庭背景,但就是不挑破,只跟刘畅挑破。我说刘畅是通过另外途径得知实情的,并且在你为私家车吹牛时都没有当面跟你挑破,难道虚荣的一方反而理直气壮地反控?你当时的样子……人被彻底撕下脸皮也不会比你更疼痛。你沉默了,专心忍痛的样子。我心疼你,搂了一下你的肩膀。你低沉地说——现在我还记得你的话:“原来你是跟他一块儿的,你们一块儿看我笑话。你们什么都晓得,看我吹牛、表演,看我笑话。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

我被你的逻辑弄傻了。就在那一刻,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刘畅发来的:“钥匙链不是我送的,谢错啦,my dear!”前几天我收到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个深蓝的施华洛世奇礼品盒,没有送礼者的名字,只有一行打印的金色字迹:“亲爱的丁老师圣诞节快乐!”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水晶钥匙吊坠,玲珑至极,什么钥匙会制作得如此高贵华丽?我顿时想到舍得华而不实破费的,就只能是刘畅,于是发了条短信谢他,并警告他以后不准再干这种败家子傻事,但刘畅把自己排除了。

“哎哟,看你的样子!谁看你笑话了?”我等到你稍微平静一点才说,像母亲对待犯浑的孩子那样耐心。我想用那样的口气制造另一种谈话气氛和语境。

“你和刘畅,你们俩。我妈在学校给我申请的特困生助学金,是你帮我争取到的。都快两年了,你们都瞒着我。连刘畅那个富家公子哥都知道这件事,你还瞒着我!”

“学校要求我们当班主任的保密……”

“你就跟我保密,对其他人都不保密!”

“我跟谁都没说过!”

那天晚上你把我弄得很被动,几乎有点狼狈。我一个班主任,十五年的教龄,一步步招架你一个学生的攻势,局势就那么荒谬。你不说话了,我发现你不说话是最猛烈的攻势。好像你懒得驳我,我的谎言不值你一驳。一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窝囊感来了,我催你快下车回家,不早了,抓紧时间休息吧。

就在你要下车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一声。我希望是叮咚发来的短信,我想知道她这一天的学习和心情,包括给学校伙食打的分。另外,叮咚可以让我理直气壮地脱身。偏偏又是刘畅,他说他侦查出送我钥匙链的人是谁了,但他不方便说,因为也许那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我明白了,转头看了你一眼。我是真来脾气了。你的父母过得那么苦,一滴自来水都不浪费,省下的钱被你花到这种轻浮物事上。圣诞节?你知道我一向就烦那些舶来的洋节日。没有人家的信仰,却过人家的节日,意义和意思在哪里?信仰是件大事,古代的西方人和东方人用战争、鲜血和生命来争论信仰,而你们是这么世俗地庆祝人家源于信仰的节日。就这样跟国际接轨?我一直认为,这类肤浅事是不会有你份的。这么个昂贵无用东西,等于是给钥匙戴首饰,可首饰对于我本人,只意味着庸俗和废物。

我还没开口,又来了一条短信,还是刘畅,这次我没有去读。

你突然说:“是刘畅发来的吧?”

我看你一眼,你一脸的十拿九稳,笑得像推理小说家笔下的暗探。我在那一刹那看到你心里的一小片阴暗。

“不是的。”

我想我是疯了,撒这种谎,作为一个教龄十五年的班主任跟自己十七岁的学生玩什么呢?小儿女的低级游戏!我瞧不起自己,也厌烦让我瞧不起自己的你。没错,我那一刻是讨厌你的。

“我刚才说刘畅是富家公子哥,你生气了?”你看看我。

我沉下脸:“人家不是公子哥。最好别用这种语言来说同学。”我的话是甩出去的。

“真生气了?”

“快回家吧。我还要到叮咚学校送点东西。”不到五分钟我撒了第二次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