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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知道刘畅杀害了你之后,我才明白事情糟到什么地步。我帮你们模拟出了这么一个雌性怪物,她综合着滥情的恋人,无原则的母亲,不负责的姐妹,不懂营养要素而一味塞糖果的老祖母。世上没有人比这雌性怪物更不吝惜爱,但那是多么廉价的爱,比几毛钱一大捧的棉花糖还廉价。

天一,你知道我现在在做逃犯。我逃离了学校,离开所有声讨我的媒体和认识我的人来到山里。我常常想到要替你们报仇,杀掉这个提供你们爱情毒素的雌性怪物。我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要是杀了她,叮咚是不是会更悲惨,我的父母会不会更绝望。叮咚眼下在她外婆外公的监护下生活,她的母亲在网络和报纸上臭名昭著,她才十二岁,因为总是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藏着脸,是为她的母亲藏着脸,所以把自己的姿态重塑了,一个微微驼背的怯懦少女。

就像此刻一样,我常在夜间给自己回放你和畅儿的手机信息。你的信息总写得那么含蓄,又那么浓郁。看着你这些信息,我会突然质疑一切,包括你的死亡。我有时会突发奇想,按照你的手机号给你拨号,或者发一条信息,看看是不是真的再也得不到回复?再也听不到你低回的嗓音?难道我不可以模拟?模拟一个你?就用你这些仍然活着的信息?

“今夜难眠,我走出家门,居然看到了星空。城市的夜晚被灯光污染,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假如没睡,往窗外看一眼,今夜有星星。”

那是你最初给我写的短信,里面都是爱,都是太含蓄的爱,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它。接下去的信息说:“感激你,带我到你父母家里。我再也不好奇:谁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怎么能相信你此刻不再活着?连两年前的那一天还有声有色地活着呢!那一天你第一次到我父母家,跟我父亲下棋,又跟他聊了半小时的乔丹……你帮我母亲择菜,我母亲突然拉起你的手,说这么大的个子,手长得这么秀气,一定是舞文弄墨的一生了,然后我母亲哼起她们学生时代的歌,你居然会唱,跟着就唱起来。我母亲高兴极了,说:“心儿!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儿子算了!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力气在哄老人开心,平时你的沉默就是一座别人攻不破的堡垒。我当时接着母亲的玩笑说:“怎么给您当干儿子?辈分错了!认也该认干外孙!”我看到你那招牌式的阴郁突然又回来了。你不愿意跟我差一个辈分。从一开始你就在心里为我减岁数,我们的关系近一点,你就更加减得狠。

那天之后,我常带你去我父母家。你开始依然故我,难得开口,沉默到自己的阅读和演算中。母亲偷偷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叫她别管你,你就那样,但她总是找茬跟你逗几句,有时给你递一点零食,有时送一杯饮料,这都是她刺探你情绪的借口。我母亲是那样一个人,一旦她身边有人不开心她就看成她自己的过失。我告诉她别去打扰你,你家里环境不好,父母老吵架,所以是为了躲清净来读书的。母亲似信非信,因为她很少看到沉默如你的少年。我想,假如她知道你的话都在手机信息里,不知会怎样感触。我还想,正因为手机成了你的口舌,你在表面才那么缄默。也许除了我,没人知道手机信息是你的另一个人格。

“偶然我感到失眠是我的特权,万籁俱寂之时,敏感得就像一把裸露的神经,纤纤毫毫都是知觉,原来生命和存在是这么个况味。因为失眠,我的存在和生命况味是不寻常的。只是在你父母家,我但愿自己是个最寻常的人,像寻常人那样吃和睡,做他们寻常的孩子。”

这条短信的发送时间是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零二分。

常常是那样,在你针灸之后我带你去我父母家。首先是顺路,其次是因为我嘴馋母亲的厨艺,并且在母亲那里揩油吃晚饭可以省钱。我妈生怕我不会过存不下钱而巴不得我揩她的油,所以去他们那里父母和我都各得其美。妈妈的厨房随时为我们俩开门,假如没有预先准备,一人一碗素面加油煎荷包蛋眨眼间就能端到桌上。就那么简单的素面,我妈有魔力做成人间美味。二○○九年十二月底那个晚上,母亲无意中谈起刘畅。她叫他畅畅,说家里有顶帽子大概是畅畅上次来落下的。她把棒球帽拿出来让我认,你马上认出帽子,调开目光。你们那小哥俩的蜜月期到此结束。我送你回家的路上,你一句话也不说,沉到CD里的歌中去了。我已经不记得那一阵流行的歌。其实在音乐和歌曲上,我和你们这代人没有多少共鸣。我是为了解你们,跟进你们的生活才要求自己听你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