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第4/10页)

“嗯。”

“你每次睡着都是装的?”

他沉重地点点头,认罪一般。他知道这对她来说很残酷,但他就想对她残酷,那几次的微小疗效他也不承认。就让她明白,一切全是白搭。

“那……你一直在骗我?”她说。

他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活腻了那样一笑。就骗你了,怎么样?

他以这个残酷的自我揭露来报复她。原来你的温暖拥抱也有别人的份儿?她看了他好久。打击太大了,她一时不知怎么接受。他骗了她那么久。她受骗上当,又不能发泄,不知道怎么发泄,世界上没有一种发泄形式适合用到此刻。他骗她花了一年时间,花了成吨的汽油,一趟趟开车去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军区医院,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看见她的震惊转化成悲哀,又转化成眼泪。就像个受到背叛的痴情恋人,想到自己受骗时的傻气和甘愿,委屈极了。她没让眼泪落下,脸转向别处,这么大个人了,还当了多年的先进班主任,被愚弄得这么彻底?!

他们什么话也没再说,吃完饭各自骑车回家。

“那你今天怎么想到要跟我说实话?”回家之后他收到了她的短信。

他短信说:“今天不说,什么时候说呢?总要说吧!”

他报复了她,回到家已经感到没劲,无聊。

“你浪费了你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了我的时间,甚至浪费了我女儿和我父母的时间。因为带你去看病,我多次取消和父母、女儿的相聚。我一直在想,高考前没有比你的治疗更重要的事。对父母和女儿的欠缺,我以后争取弥补,多陪伴他们,可高考对于你只有一次。”

他回复说:“对不起。”

她接下去的短信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自己!假如我早点知道真相,还有可能去为你寻求别的疗法,还来得及试验新方子,来得及调理好你的睡眠和健康!可是你骗了我一年!你自己在失眠里受了一年的煎熬!”

哇,惊叹号接着惊叹号,水溅到滚油锅里了。

然后他发出了憋了一晚上的信息:“别管我,我死不了。跟刘畅去操场上温暖拥抱吧。”

等到十一点,他都没有再收到她的回复。她也许还在操场上跟那个阔绰的少年郎热聊呢。拥抱,温暖……他想到这里,一骨碌从床上翻下地。他疯了,这不是在把她推给刘畅吗?他披上外衣出门,骑上车就走。月亮已经被天空又收了回去,他在夜色里的城市飞驰,自己跟自己赛车,漠视着一切他一向好奇的事物,比如时尚女孩们此刻都出动了,化着面目全非的妆,穿着寸步难行的鞋,璀璨的酒店和餐馆大门吞吐着她们……

他的年龄该去追随她们呀!

学校大门已经关上了。门卫问他要证件。他火冒三丈地说他在这个学校已经读了快五年的书了,就是一只狗也该认识他了。门卫说他认识他,但学校的校规不认识他,十点之后进学校要出示住宿证,没有住宿证的话,就必须登记学生证或身份证。他将身份证狠狠甩给他。登记完毕,他迫不及待地向操场上跑去。

学校的操场空空,双杠、单杠、吊环,各是各地待着,由于他的走动,一盏声控探照灯“唰”地大亮,给逮了个正着的是他自己。站在探照灯无情的灯光里他想,自己怎么爱得这么疼啊?

从学校出去,他漫无目的地骑车晃悠,发现自己晃悠到一座六层的宿舍楼下。学校大部分教师都住在这楼里。她住在三楼,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窗子还亮着灯。他望着那灯,天上没月亮,权且拿它做月亮吧。他再次感到自己爱得太疼了。

那个叫石竹的女疯子从一条巷子里飘出来,这么晚了,谁还会看她的鼻子和嘴?还那么严严实实地捂着,该捂烂了。据说是上好的鼻子和嘴,美人才有的。她总是在学校周围下凡,要不就是在教室宿舍附近显灵,很不甘很不甘的。他几乎想上去跟她聊几句,看看自己与女疯子的心路、心境相比,是不是相差很近了。也许她也在高三那年爱上了一个老师,学校某个青年才俊的男老师。据说爱的张力能抵消高考前的压力,据说能缓解高考前学习压力的唯有相同力量的两种压力,偷情为其一,偷窃为其二。偷情和偷窃的恐惧和快感使人产生的精神凝聚力可以抵挡任何压力。那么窈窕的女疯子在三年前是否一痛克一痛,就像他此刻这样,痛上加痛地流连在这幢宿舍楼下,苦苦品味“有明月,怕登楼”?

他望着她的窗口,就着那一轮供电局提供的“明月”,给她写了一条信息。信息说,他可没把这一年看成一场空,一次次出去被他当作心灵的滋补妙方,当成他短短的蜜月。至少他是唯一享有这个特权的人,坐着飞度——单独坐在她身边,一趟趟远行。回复来了,说她已经睡了,让他也好好睡。他看着那一窗框的灯光,她怎么会睡了?她从来都要忙到子夜,此刻一定还在批改作业或者备课。爱我吧,要不就让我爱你。很咸的泪水淹着眼珠,爱情原来是件苦事。尤其爱上自己的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