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第3/10页)

他的饿此刻是她的当务之急,为此谁来短信都不重要了。就是报火警、匪警的短信,她也顾不上看。他感动了,也有些愧怍。谁能说她不疼他呢?她两脚飞快地在脚踏上蹬着,眼睛向街道两面搜索,急于找一家便宜而干净的小馆子。可是在这个建筑没完没了、拆迁没完没了的城市,便宜的馆子不少,但便宜和脏总是联系着。她终于停下车,一家连锁的粥面馆就在左边,玻璃是明亮的,灯光是通透的,好兆头,证明盘子、碗和桌面不会脏到哪里去。进了门,发现他们俩是整个餐馆唯一的就餐者。就餐时间早已过了。他听见又一条短信闯进她的手机。她仍然顾不上读信息,急着读柜台上方的餐单,一边不回头地问他:“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粥?小菜挺丰富的呢!我们点几个小菜吃粥,好不好?”

他“嗯”了一声,根本没心思,心思全在她的手机上。叫刘畅的少年郎隔着那个手机翘首以待,望穿秋水,拥抱着空气。那两条细瘦的臂膀只有十四岁,不知要练多久练多狠才能长出点男子汉的肌肉来。也许一辈子都别想长出像样的肌肉,长成他这样的块头,看看他那点破基础,还温暖的拥抱呢!

点好了菜和粥,她和他开始找座位。他朝靠窗那排车厢式的座位走去。两人坐下来,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没人给他发信息。做治疗的时候他一直是关机的,看来开机还是关机无所谓,没人惦记他。

“你好像有话要说?”她问。

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笑的痛苦她看见了,她温柔地说,她能感觉到他被话憋得要炸了,她也十八岁过,也是一肚子无法书写的语言。她也觉得被那些话憋坏了,憋得快成诗人了。她笑起来。

再接下去,她就同情地陪着他一声不响。

可恶的短信又来了。她从皮包里掏出手机,他看见她的眉头抖动一下,然后那对眉毛就皱了起来:因为她眼前是一长溜儿相同的手机号,尾数“666”。她逐条打开此前来的那些信息,手机的微光投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有点走样。也许使之走样的是她过度凝神的表情,眼珠几乎有点斗鸡。然后她抬起头,好像她对面是空的,没坐着一个叫邵天一的人。就这样愣了两秒钟,她急忙回复了几个字。她的手指回复短信可真够快的,比她的唇齿还快。对于这一点他要负部分责任,因为他有时一天要发四五十条短信给她,多半时候会收到她的回复。他们相处了近两年,千万条短信从他们的手指尖弹射出去。

现在距离那个粥面馆的晚上已经有十个月了。他早已从自己的肉体中解放出来,像密密麻麻的信息一样无形骸,自由而孤独。应该说信息和信息从一开始就是自由的,因为自由所以勇敢,远远比他们本人大胆,也远比他们无辜,没有年龄,没有彼此的悬殊身份造成的种种不可能。信息和信息恋爱,信息对信息发情,生发死去活来的快感,有时会把快感传导给他们本人,他们对此毫无办法。

来自刘畅的信息显然把她弄得心浮了。她的大眼睛升起猜疑,然后把猜疑投到他眼睛里。他明白她猜疑什么,那条幽会约定被删除了。还能是谁删的?她应该直白地追究:是你干的吧天一?怎么可以随便碰我的手机,偷读我的信息,再擅自删除它们呢?假如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一些。但她什么也不说,从猜疑到判断再到宽恕,一个字不提。

小菜和粥被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端来。服务员的眼睛有些倦,但还是在观察这对男女的关系:母子?肯定不是;姐弟?也不像;朋友?岁数差得有点大,怎么谈得来?不管怎样这对男女在这个时间来吃馆子,够她猜想的,够她解乏的。她把六碟清爽的小菜一一放在桌上,还有两碗雪白的大米粥,色香味都好。

小店淳朴无华,连饭菜都给人安慰,而他吃撑了似的看着它们。

“你不饿了吗?”

她说着把一次性筷子从纸袋里抽出,相互摩擦,把上面可能有的毛刺打磨掉,然后把筷子放在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吃撑了没事干似的夹起一根凉拌海带丝。

“怎么了?说话呀。”她不太高兴了。这种沉默是自虐也是虐她。

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死亡。她抬起头,给粥烫了似的。他说,好多天没有睡觉,死了就可以睡了。

“怎么会好多天没有睡觉呢?你不是说失眠基本好了吗?只不过需要巩固疗效才……”她说。

他用摇头打断她。

“扎了一年针,白扎?……没有好转?”

“没有。”

“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一点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