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第3/4页)

你在我擦桌子时说,上次开家长会,那个副校长告诉了你父亲,这个学校对人才非常重视,高二(1)班那个大个子理科过人,还会写诗,篮球也打得好,就是家境特别贫困,属于特困生,所以学校一直是救济的。这时候你突然凑到我跟前,嘴巴对准我耳朵,一个热乎乎的消息进入了我的听觉:“我当时就知道我们班哪三个是特困生。那天我爸带我开车回家的时候就告诉我了。三个特困生里有个‘特特困的’,家里吃低保,全家收入每月才几百元,他得到的就是学校最高的救济金。”

你的语调是调皮的。我耳边的头发都让你的叽叽咕咕弄湿了。见天一从楼梯口上来的时候,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往后一靠,人顺着椅子下滑,两脚抵住桌腿,身体和地面成了四十五度夹角,舒服散漫,把这里变成了你的海滨浴场。一场场考试在全班同学身上留下的都是病容倦态,只有你潇洒如故,坐着站着走着,都在自己不无小乐的白日梦里。

那天晚上,直到我回了家,才完全悟出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我把我悟到的写成短信息,从手机上发给了你。我不记得信息的原文了,大意是这样的吧:刘畅你是个厚道孩子,早就知道邵天一是特困生,但不仅从来没有提起过,在天一今晚吹牛说他家有私家车时,都没有当面戳穿。

你的回复我是记得的:“这就算厚道吗?不揭短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品德吗?”

那晚你和我通了好几条短信。你有一条短信说,你刚转到高二(1)班来就感觉到邵天一的独特,你跟他做朋友是因为你觉得他独特,而独特的人都会有毛病,所以我不必交代你为天一的家境保密。你还请我放一万个心,你对谁家里怎么样无所谓,独特是你看重的,邵天一就凭这点吊起你和他交往的胃口。

正在我们用手机交谈的时候,叮咚的短信插进来,说寄宿学校门卫告诉她,刚才来了个男的,自我介绍是叮咚的父亲,还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要求在学校大门口见女儿一面。这是个怪异的消息。我前夫最后见叮咚是她五岁那年。最后一次跟我邂逅也是一年多前,而且是不欢而散的。

“妈妈我现在能见他吗?”我正发蒙,女儿追来一条短信。

“今天不行,太晚了。”我回复叮咚。

“他说就看看我,十分钟就走。”

“明天再说。”

“明天他就回欧洲了。”

消失了几年,一现身就要操纵女儿,操纵局势。

“那就先请回欧洲吧。”

那晚我和女儿的短信来往大致就是那样。我知道叮咚多失望,她父亲的礼物一定讨了她欢心。再说,谁会对自己的父亲不好奇呢?我从来没有告诉叮咚她父亲是怎么个人,怎么从我们的生活里出局的。就在我心疼我苦命的女儿时,畅儿你又来了一条短信。

“邵天一是不是爱上你了?”

我顾不上回复你。我还在想我前夫这个人。叮咚刚满一岁的那天他告诉我,他要去东欧做生意,不久便消失了。一年后回来,把一张存折往桌面上一按,上面有八千元,似乎那就是他消失在东欧一年的所有交代。我当晚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从一件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女婴,看得出是混血儿,黑头发,棕色眼睛。我把湿了水的照片放在玻璃板上晾干,他看到后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畅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直觉好得可怕。我的直觉马上捕捉到了他的微妙惊恐,微妙的自我悔恨——不是悔恨对我的不忠,是悔恨自己没有更好地掩藏那不忠,出了个低级纰漏让不忠的证据落入我手里。那张照片就是证据。照片还没晾干我就把什么都搞清了。我问他的混血女儿现在多大了,他听到我口气家常的问话时,心里一定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他的回答当然是谎话,骂我有病,说照片上不过是他朋友的女儿。我只催问女孩多大,他说就照片上那么大,大概六七个月吧。我说眼下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快三岁,比叮咚大一岁多一点。他还想否认,我把相机留下的日期指给他看。我接下去开始推理:他在一次去北京出差时认识了一个东欧女人,也许是被北京某个夜总会招进去跳艳舞的,他让她怀上了这个女孩,然后跟着怀孕的女人回东欧去了。他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回答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一个礼拜后,我们办妥离婚手续。叮咚的父亲就那样消失了,他没有问问女儿,允许不允许他那么彻底地消失,就像这天下午,不问问女儿是否允许他突然再现,他就自顾自再现了。

正在我为这位前夫闷声发怒时,你又追来一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