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第2/4页)

对于你和全班同学来说,邵天一的家境是个秘密。我们学校跟邵天一父母合作,把天一也瞒得很紧,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学校的救济对象。他也以为,对于他家境的了解,全部人,包括我丁老师都蒙在鼓里。他那个关于私家车的弥天大谎于是就撒了出来。你稍微愣了一下,说,真的吗,你还不知道别克不好开,因为好多人买别克。我还在替天一发慌,以后他怎么撑持一个谎言世界。家长会常常举行,戳穿谎言的机遇对你来说是太多了。我突然对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孩有些反感,虽然反感伴随怜爱。我当时一言不发。车流开始松动了,店家的灯火和广告璀璨起来。什么无耻的文化传统?多糟糕的文化污点——笑贫不笑娼……

“别克气派还可以。”你好像毫不怀疑天一的谎言。你这个过惯了好日子的男孩,和天一比较,显得幼稚多了。

路过一家麦当劳,你说你快饿死了,请大家包涵,陪你吃一顿巨无霸。街边停满了车,我必须去找地方停车,所以让你们两个男孩子先去占座位。天一却从我手里拿过钥匙,说车他去停,外面凉了,让我们先进去。他厚厚的嗓音总给人一种错觉,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没商量。你看到他从我手里拿车钥匙的随便,你感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你与我要密切得多,一种敏感出现在你眼睛里。刚才你俩在车上车下暗里角逐,竟然就是为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班主任!我马上对你说,天一停车技术一流,停下车之后,谁都别想在两辆车之间插下一根手指头。你没有再说什么,但我感到你心里的嘀咕。

我和你进了麦当劳,排在了队伍里,同时仰头看菜单。我发现你看得特别认真,嘴唇一动一动,小娃娃看图识字一样。我问你是不是巨无霸的粉丝。你笑了,露出虎牙,说你小时候是粉丝,所以吃倒胃口了。你小时候母亲的生意刚火起来,父亲还在她公司做副总,两口子整天累呀累呀地活着,累得顾不上你的饮食,奶奶爷爷天天给你吃巨无霸,老人家认为能吃得起巨无霸的孩子是优越的。我告诉你,全班同学里有二十三个是跟着外婆外公或爷爷奶奶长大的。二十三个?!对,二十三个。怎么算得这么准确?一个老班主任嘛,这点统计调查还做不准确?

你问我是不是常常以麦当劳食品果腹,我说我不经常来,跟我的工资水平比较,麦当劳不算便宜。我只是请女儿来吃,或者偶尔请学生们来吃。

轮到我们了。我替你们两个小伙子各点了一个巨无霸套餐,自己点了一份苹果派。我说拿自己没办法,爱吃甜食,英文叫长了“sweet tooth”。我的钱包沉到了杂乱的皮包底部,上面压着几本笔记本和围巾、手套等。等我把钱包打捞上来,你已经买了单。

我急得跺脚,说你不该将我这一军,哪有学生请老师吃饭的?成了我受贿了!

或许你看穿了我点苹果派是为了省钱。

你假装为自己的豪爽阔绰抱歉,笑得很得意。我的脸发烧,藏都藏不住地窘。我俩端着托盘往店堂里面走的时候,我说下次绝对不许你干这种事情,让我做了回毫无面子的成年人。你说难道就不能给一个年轻人面子?我说,面子,面子,传统中国文化中另一个污点。你问,那其他污点是什么?我说太多了,举不胜举。我没有把在车上想到的“笑贫不笑娼”告诉你。

你以你带小虎牙的笑容保证,下回吃巨无霸一定给我面子。

当时我的心情你怎么会懂?我其实是有些愧怍的。本来那天晚上我的晚餐计划并不包括你,我只想跟邵天一私下吃一顿简餐。当时我和你端着托盘在楼下店堂里找座位,而楼下一个空位都没了,我们便上了二楼。楼上几乎全是中学生。有一张两人小桌被一对少年情侣腾出来,我们就在那里坐下来。正值麦当劳的高峰期,似乎所有繁忙父母的子女此刻都在全城各个麦当劳里。我说希望邵天一停了车进来,窗前那张四人桌会被腾空。

你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呃”,又闭上嘴。什么话给你吞咽下去,并自以为很狡猾地笑着。

“晓得我怎么转到二中的吗?”你问。

我答:“你爸跟我说,你妈跟我们学校一个副校长是同学。我们学校有十几个副校长,哪一个是你妈妈的同学?”我撕下半张餐纸,把那对少年情人洒下的几滴橙汁擦掉。我突发奇想:假如我早生几年,都有可能做你母亲的同学。在你和你母亲两辈人之间,我更接近你母亲那一辈,不管她怎么富有,都会有我们共同的毛病或说美德,比如把一张餐纸撕成两半,省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