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第3/4页)

事发第三周,假如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那双傻呵呵的大手能操起刀来,将刀锋刺进同班同学的胸膛。当你看见天一的鲜血喷溅而出的时候,该明白那不再是游戏机上“恶魔猎人”的模拟杀戮了吧?

刚听见你的供认时,我脑子断了会儿电,什么都成了漆黑的、静止的,也许那是一种心理休克。经过那阵短暂黑暗,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来,由弱渐强,词句慢慢连缀成意义,我第一个反应是拒绝相信。当时我坐在床上,你坐在矮凳子上,我叫你别胡说,这种事情是胡说不得的。你说你没胡说,邵天一是你亲手杀死的。我还是不相信,从哪一点看,你那还没长足的身体里也无法藏卧一个杀手。你不再说话了,低着头坐在矮凳上。天黑下去,我们都静默在黑暗里,谁都没想到去开灯。黑暗能让人胆怯,也能让人胆大,往往在青天白日下不敢承认的情感和罪恶,会被黑暗催生出来。你再一次说,杀害邵天一的凶手就是你,因为我是你的“心儿”,因为你爱“心儿”。你叫了我一年多的“心儿”,每回看到你短信上“心儿”两字,我都心惊肉跳。这就是我长期以来冥冥中怕的,这“心儿”,这被默认的“心儿”,危险原来全源于此。

我就那样脊背抵墙坐了一夜,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清早,我才知道你一夜都没走,因为担心我,你陪我坐在隔壁叮咚的小房间里。那一夜怎么过去的,我一点知觉都没有,心理休克了八个多小时,四肢也都休克了,我使唤不了它们,直到你上来拉我。你说,我好怕,我好怕……你的意思不是很明确,是怕肇事的后果,还是怕我当时的样子。因为你说怕,我猛一下子醒了。有我这个成年人在,让你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怕,多可耻?我用休克的腿走进厨房,往脸上浇了两捧凉水,把水淋淋的脸使劲在衣服的肩部一蹭,蹭得生疼。然后我开始为你做早饭。你一夜未归,没有一个家人受惊扰,可见你长期以来是怎样野生荒长,你是在怎样的孤独中爱我,爱我们之间这种不伦不类的感情,爱到绝望和凶残的地步。

在我做饭的时候,我对你说,洗脸刷牙吧,马上吃早饭了,吃了饭还要上学呢。我尽量把这个早晨装扮得正常,专心操作锅里的煎蛋,对于昨晚你对我的供认,我一字不提。在我想好怎么帮你之前,我什么都不愿提。早饭我们都没有胃口,但两人都在努力吃着。煎蛋在那天早上令我作呕,因为每一口咀嚼都让我想到,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份胃口,少了一个需要早餐的人。少了天一,而我还在咀嚼,这是多么恶心,多么不公平的事!从此缺少的又是怎样一个人?风华正茂,集父母、祖父母以及十几位亲戚宠爱于一身的邵天一!在他当电工的父亲看着一个八斤九两的男婴出世时,忘掉了读过大学的表弟起的一连串名字,脱口而出地管婴儿叫做天一:天下第一。你拿着刀站在天一的血泊边喘息时,那对贫穷温良的夫妇从此没了他们的天下第一,不仅如此,他们的天下也没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直到无穷无尽的一串零。而我还在这里喝牛奶。一口恶心没压住,我起身向卫生间走去。你紧跟上来,我却赶紧在身后关上门。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你看出我吐过,也哭过。你转身往餐桌边走,跟我再次先后落座。你拿起筷子,想去夹一片榨菜,但一根筷子掉在地上。我知道你的手指在颤抖。它们已经是罪人的手了,而一年前它们还给我弹过琴。

也许在你捡起落地的筷子那一刻,你发现很多事是不可逆转的,比如邵天一的生命,比如你杀戮他的那一系列动作,都不可逆转。正如那根筷子由高而下的坠落也是不可逆转的。一切的一切,在你父亲把你领到我面前,催你叫我一声“丁老师”的时候,就是坠落的开始。现在,你众目睽睽地站在被告席上,我呢,在马路边陪伴你,冰冷的水泥电线杆是我的耻辱柱——所有事物的运行早就形成了不可逆转的坠落,只不过用了一年多时间才看到它们坠落在地。

我为你拿了一支干净的筷子。就在你接过筷子的瞬间,我决定了怎么帮你。

“必须去自首,我陪你去。我们一块儿去。”

你点点头。但我看出来,你并不完全信服我。

“自首了,他们一定会念你年轻,从轻处罚。吃了早饭我们就去。”

见我拿起手机,你一下握住我的手腕。你的样子好可怕,像是杀一个还没够。

“你要举报我?!”

“不是!我给学校打电话请假,让徐主任安排代课老师,我陪你去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