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第2/4页)

不久你在手机短信里开始叫我“心儿”。当时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早该意识到被你这样的男孩叫做“心儿”意味着什么。我好糊涂。不,不只糊涂,更是罪过。我误了你,误了天一,也误了自己和女儿。虽然我好多次抗议,让你到同龄人中去找属于你的“心儿”,可又想到你们这个岁数的少年爱夸张,且都夸张得有些动漫感了,所以我就姑息了。我让自己不去细想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关系是多么经不起细想,我最清楚。你的高中生活需要一个模拟的“心儿”,我就暂时提供你这份需要。

没想在收缴你手机的当天晚上,你发来一条那么长的信息。

“千万别以为今天我是有意跟您怄气。我觉得全班同学都是可笑的应试虫,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个性。但我不该跟您挑衅,尤其是当众羞辱您。请原谅我的不懂事。还在生我的气吗?”最后的落款是“畅”。我一时想不起谁的名字中带有“畅”字,便以为这是一条错发的信息,控着两只正在洗菜的湿手,回到厨房去了。一个星期有两天,我会给叮咚做两个她爱吃的菜,送到她的寄宿学校去。等我炒好菜,将菜装进饭盒,打算随便扒几口饭就去学校时,又听见手机接到一条短信。原来我在炒菜的时候,一共有三条短信进来,都来自同一个手机号——你的手机号。我这才想到叫“刘畅”的新同学。

“您真的生我气了?”

“请告诉我,怎样做您才能原谅我?”

“看来今晚我是得不到您的原谅了。但愿您那由我引起的坏心情明天会好转,那明天将是我转学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你三条信息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吧?

我赶紧抓起手机,按出一个句子:“我有那么小心眼吗?你转学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可以早些开始。睡个好觉吧。”

等我把鞋子穿好,拎起装饭盒的布包,你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的理解让你好感动,还说在父亲刚把你带到我面前时你就觉得这是个很酷的老师,现在知道是真的很酷。我没有回复你这条信息。等坐到我的“飞度”的方向盘前,又觉得不回复你不妥,在我收缴你手机之后,同学们已把你孤立成了四十四比一。我的回复很简单,就是“晚安”二字。我用这两个字来给我们那晚的信息往来关机。几秒钟之后,又一条短信来了。你回短信的速度太惊人了。我已经启动汽车,只好随它去了。从叮咚的学校回到家,我看见你的最后一条短信说,你转学后最快乐的一天提前来到了,并祝我做个甜美的梦。

于是我联想到你转学以来一直是不快乐的。从高二下半学期到高三,你们这些孩子都是不快乐的,只是其他人忙得顾不上不快乐。想想看,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少年怎么会有时间来在乎自己是否快乐?但你在乎。从那以后,我发现你早就留神到自己的成长环境,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奇缺快乐。那是一个住着大房子坐着豪华车的家庭养出的不快乐。你转学后的第一个月,我去你家家访,你父亲因为堵车还没到家,保姆不声不响地给我倒了杯茶,我似乎能感到你有理由不快乐。那样的大房子,豪华的设施和家具,好比一台昂贵而功能极强的电脑,里面却没装软件。等待你父亲的时间里,你给我弹了一段钢琴,你告诉我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弹到第五个乐句总是断裂,一断你就对我做鬼脸苦笑。我明白那是在没有父母关注下硬逼出来的琴技,你的苦笑和鬼脸似乎在说:他们可以逼我弹琴,但不能逼我热爱音乐。

你用一首首没头没尾的钢琴曲招待我,等待你迟到的父亲。那时我还没见过你的母亲,据说她是个让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的女企业家,你们那个富足家庭的缔造者,因此你和父亲都习惯了见不到她,习惯她爱你们的方式。她的爱是六十英寸彩电,是德国进口的床具,是意大利进口的沙发,是你对品牌服装的鉴赏眼力。当时我说,能集中精力把一首曲子弹完吗?你突然一脸淘气,请我坐到长沙发上去,舒舒服服听一首完整的《小狗圆舞曲》。于是我坐在了离钢琴三米远的沙发上,倾听圆舞曲完美地流淌出来。我惊异眨眼间变成了大演奏家的你,有着炉火纯青的琴技和乐感。我不禁从沙发上站起,你却让我继续坐好,千万别过去,你的弹奏只能听不能看,否则你就弹不好。我说这完全是一个大师的演奏水平啊!你说当然是大师!我看你脸上的顽皮变成了诡异。不久我听出了蹊跷,琴声有一点假,似乎夹带一股极细的电流。我两步跨到琴边,看出你的手指和琴键的起伏有些脱节,再仔细看,发现它们并没有触碰琴键,原来你那架钢琴可以自己弹奏。某著名钢琴师的完美演奏被电脑复制、播放,而你是在模拟那个演奏家。这是个什么都能模拟的时代。你哈哈大笑起来,嘲笑你土头土脑的丁老师,生活中一定缺乏太多的模拟,而模拟多么美妙!你这代人什么都可以模拟——在电脑和游戏机上,甚至手机上,模拟战争、爱情、杀戮、生死……到终了,游戏和现实,不知谁模拟了谁。现在你站在被告席上,一切都真真切切,模拟结束了。在你背着藏有二十八厘米锋利厨刀的书包来到邵家大门口时,模拟世界就离你远去。你趁天一转身去厨房时抽刀刺向他脊背,此刻模拟杀手和现实杀手合二为一。可怜天一的血流了一地,你活生生的同学在你眼前变成一具尸体,你也许认识到,模拟世界对你严实地关上了门,你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