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歌且谣

(一)

北朝元康三年初夏,昆仑山积雪消融时,我跟随远道西域的云氏商旅回归中原。

穿行漫漫戈壁无垠沙漠,一路上西风寂寥油云生荒。我坐在驼背上行这段颠簸的路程已有半月,肆虐风沙刻入筋骨的疲惫丝毫无损我满载而归的欢喜。驼铃叮叮当当晃荡清脆,胡姬指弹琵琶歌喉婉转,我闭眼倾听,依旧觉得自己是身处葱岭的林海、乌孙的河畔,当然也有那么一刻,在胡姬骤然轻柔的歌声中,我也格外思念万里之外山河如画的江左。

行近敦煌城时,偃真遥遥看到偃长青领着数十剑士等候在城墙下,忙喝止胡姬的歌声,苦笑着对我道:“看我父亲这阵势,此番怕是饶不了我了。”

城下剑士手按长剑面容整肃,确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心中兵荒马乱,却依然微笑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

离城门百步之遥,偃长青一振袍袂大步迎来,深揖于驼前:“见过女君。”

“总管万万别多礼!”我跃下驼背扶他起身,含笑殷切,“徵在贪玩不归家,这一年多有劳总管为我善后,想必也是多亏您在爹娘和兄长面前为徵在多多美言,这才不见有云阁剑士追去西域将我提拿捉回。”

偃长青听着此番话嘴角隐隐抽搐。偃真站于一旁竭力忍笑,双手轻举,朝我暗中做了个拱手敬拜的动作。

偃长青积存已久的怒火应正急寻发泄的目标,眼角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顿时恼意勃发,怒斥:“女君跟着你西出玉门关,走了一年有余,你竟不知回报?你可知侯爷和公主为此事有多着急?云阁剑士为此奔波四海到处寻人,又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是孩儿的错,请父亲责罚。”偃真颇识时务地跪地领罪。

偃长青对他毫不顾惜,挥了挥手,让身后两名剑士将偃真五花大绑。

毕竟我才是始作俑者兼罪魁祸首,偃真何其无辜?我忙求偃长青:“总管……”

“女君不必求情。”偃长青截住我的话,“女君既无错,那便是偃真的错。”他看着我,目光深晦冷漠,“总有一个人为此事负责,不是吗?”

此姜老辣,此计亦“狠毒”,此话更听得我双颊通红,同时心中惶然忐忑:连偃长青都是如此愤慨,那江左等待我的将是何等滔天大怒,不想也知。

我愧疚地看了一眼偃真,却发现他笑容朗朗,坦然受两名剑士推拥而去。

他是偃长青的亲生儿子,也是此去西域打通昆仑沿脉商路的功臣,我料想偃长青不会真的将他严惩,便勉强定了定心神,跟随偃长青行入敦煌城。城中云阁馆舍一切齐备,我歇下洗漱,用膳前听人来报偃真受鞭笞三十后被押入阴冷地牢,且偃长青命人滴水粒米不允送入。我赫然一惊,这才意识到偃长青对他儿子的惩罚竟是动真格的。

我忙去找偃长青,拿出厚重的商旅图志以及此行西域以东朝名义与诸国定下的种种商贸约定,意欲和他讲明道理。谁知偃长青却是水火不侵,端坐那里岿然不动,在我费尽口舌后缓缓问:“女君说完了?”他微笑着奉上热茶汤,又道:“女君长途跋涉肯定累了,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总管,”我皱眉,“偃真此行有功云阁,更有功国家。他是功臣,不应论罪。”

偃长青道:“功劳于国,非于家。于家,他有罪。再者,我身为父亲,教训儿子从不谈功劳与否,只谈对错。”

我已无计可施,只能问:“那我给偃真送膳食,你拦是不拦?”

“女君想送,无人敢拦。”

“那我要给偃真松绑呢?”

偃长青的回答愈发风轻云淡:“女君可以松绑,我可以再绑。”

我终于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偃长青在案前含笑施礼,甩甩衣袍潇洒而去。

偃真被禁锢囹圄,连上路也是坐在木栏四围的囚车里。偃长青是云氏总管,阿爹平日也要礼敬他三分,他的命令我不可能驳斥,更无权干涉,唯一的义举只能是骑马跟在囚车旁,顶着中原越来越烈的日头陪着偃真一路说笑。

一日乌云乍现,遮蔽晴空,硕大雨珠随着天际响雷骤然而降。偃长青请我登车避雨,我充耳不闻,拿着侍女送来的斗篷罩在偃真头上,笑问他:“还记得去年在栗戈吗?那时也是这样的泼天大雨说来就来,我们在草原上试马无处躲避,索性也就淋了个畅快。”

偃真微笑不言,平日冷峻的面孔因雨水淌流其上,竟显得十分柔和。

偃长青长声叹息:“罢了,两位祖宗请一同上马车避雨,既曾共苦过,也就不要错过这个同甘的机会。”

他这只是权宜之计,且话里讽刺依然,并非彻底的宽恕。我学着他那日离去的潇洒,扬扬眉道:“总管不必担心,这天太热,我心也烦躁,淋淋雨能降火平气。再说了,这雷雨下不长,等待会雨停我们又要出来,来来回回的折腾实在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