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归计恐迟暮(第6/20页)

“他来北朝,原来是为九年前的冤案……”苻子绯喃喃道,“那为何、为何……”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何谢澈会投身在苻府门上,可话没问出来,脑中思绪一转,已然了悟。是了,父亲从来都引独孤叔叔为知己,对当年旧案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暗中也为平反独孤一案奔波不休,只是近来,却不知为何与尚愈见隔阂疏远……

她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也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吗?”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

苻子绯不答,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

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三)

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云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奕奕不可一世。

夭绍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了。”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他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吧。”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

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也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