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将初成(第2/6页)

来人的脚步声于此话下顿止,片刻后才又提步,缓缓行至榻侧。衣袂窸窣,那人坐于他身旁,轻笑道:“沐狄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不过看你的样子,像是很想回去。”声音温和清淡,如水流入耳,并不熟悉,但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谢粲一个激灵睁开眼,瞪着榻侧白衫温雅的青年:“姐夫!”他讶然翻身坐起来,转眸四顾,不住道:“沐狄那小子呢,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来了石夔关!”

阮靳斜睨着他:“听说是上禀了右卫将军的,只是将军如今意气不可一世,不愿与鄙人一见。”

“……那小子说的另有其人,原来是你。”谢粲大悟过来,摸了摸脑袋,讪然,“我是气糊涂了,姐夫莫怪。”

阮靳不甚在意,淡然一笑:“我军大胜,你竟气糊涂了?七郎果非常人。”又见他脸上泥血脏污的,阮靳湿了一条巾帕递过去,摇头微叹,“只不过落魄的凤雏,确无风采可言。”

话语间不辨是揶揄还是疼惜。谢粲闻言只是紧抿了唇,一声不吭,将湿帕覆在脸上擦了又擦。

清洗过的五官褪去战火硝烟下的刚毅,苍白俊秀,透着无瑕空明的纯净。

少年如美玉,宛若天成,可惜在浊流之世,确非能够长存。阮靳默然望了他一刻,才道:“还未说说,你为何想回邺都?”

谢粲低眉垂目,显得十分颓惫,思了一会,慵然靠向软褥,有气无力道:“只是累了,想回去陪着阿公。”

“是想陪阿公还是想逃避?”阮靳道,“谢家凤雏,世人都道是天纵少年,却原来不过如此。你此行战场,未立功勋,一事无成,因一场战事就吓破了胆子,就要逃回邺都,从此做个享乐纨绔的金贵侯爷?”见谢粲已有怒气浮面,不及他开口争辩,阮靳又慢慢叹息,“想当初你大姐每次与我说起她的小弟,都称赞着是如何地聪敏勇敢,如今看来,竟只是个懦夫。”

“姐夫!”谢粲青白的脸色终于涨出彤然的红晕,忿忿不已,“我自上战场,杀敌于前,破敌数千,怎么就未立功勋了?怎么就成了懦夫了?”

阮靳嗤然:“破敌数千,如此便是功勋了?”

谢粲横眉瞠目,怒道:“难道如昨夜那人坑杀两万南蜀将士,才算是功勋?”

“不错!”阮靳断然应声,又盯着他,轻轻发笑,“那人……连名字都不愿直呼,原来你气的便是这个?”

谢粲哼道:“是又如何。”

阮靳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整着衣袖:“你就这么痛恨自己的功勋被人夺走?”

“什么?”谢粲一愣,等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姐夫难道以为,我是不顾大局、只争功劳的人?”他扭过头,悻悻不甘道:“我只是不忍那些徒手待毙的南蜀将士。”

“原来如此。”阮靳一叹,似恍然过来。

他起身离开榻侧,坐到对面的书案后,倒出一盏茶缓缓饮尽,这才又出声笑道:“七郎,姐夫方才错怪你了,是姐夫的不是,你莫要怪罪。”

谢粲面色微有缓和,但少年气盛,仍咬唇绷紧着身体,不肯转过头来。

阮靳笑了笑,道:“那依七郎之见,昨夜山魅谷中,若不围困坑杀,又该当如何对待那两万南蜀将士?”他抚着茶盏慢慢道,“是劝降?放归?或者,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孤注一掷与他们决战?”

谢粲蹙眉,唇齿松开,想要说什么时,却又止住。少年的双眸盯着被山风不断吹卷的帘帐,渐渐透出些许空茫。

“不可劝降,”他终于开口,艰涩道,“南蜀与我不同种族,各属彼此的家国,降便是叛国,死方为人杰。若有降者,其心必异,不得不防。如此内患重重,国不能安。”

“是。”阮靳微笑。

“也不可放归,”谢粲继续道,“昨夜的战火层层蔓延。若一念为善放归两万南蜀骑兵,孟津危局不再,少卿大哥和颜谟将军两部都将陷入重围,难有生路。”

“说得极是。”阮靳赞道。

“若孤注一掷……”谢粲抬起头道,“南蜀十二万将士,我军一万将士,十数倍于我,死战力竭,也不可保得南境平安。如此不能速战速决,江州南北两线作战,便给了殷桓渡江的可乘之机。殷桓一旦渡江,江州防线崩溃,荆州铁甲可直赴扬州,邺都危在旦夕,社稷也危在旦夕。”

阮靳不住点头,叹道:“七郎目光长远,见解深刻,不愧谢家儿郎。”

谢粲却又不吭声,垂首沉思,不辨心中忧愁何起。阮靳也不着急,只静静等待着。帐中无声沉寂,远处却忽地传来欢腾的号角声,波浪似的潮涌向石夔关。谢粲身体一震,下榻急行几步,掀起帘帐,望着远方如云飞展覆天的旌旗,喜道:“少卿大哥夺回孟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