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途

(一)

此夜长公主的婚宴如此隆重,不过是在粉饰太平。前梁州刺史、今西平王姚融手下的大将军延奕想是要存心与朝廷难堪,十八日傍晚,集铁甲重兵踏渡渭水,攻占并州西陲的城池池阳。

池阳并非重镇,驻守的五千兵马不敌梁州军的强猛攻势,弃城而逃。延奕挥师入城,引火燃薪,将筑于青山秀水间的池阳行宫付诸一炬。岂料深夜东南风盛,火势控制不及,顺着四面起伏的丘陵树丛绵延数十里,殃及大半城池。这一夜红光浓烟倾覆天地,旦夕间生灵涂炭,中原大战的序幕,由此焰炎扬天、悲啼哀嚎中迅疾拉开。

战报在拂晓时传至都城,朝鼓朝钟嗡鸣震荡,本该休憩的日子,却破例宣百官廷议。

中原的战况不比西北局势的旗鼓相当,延奕乃北朝难得的一员良才猛将,率梁州二十万大军并凉州南方诸镇府兵七万,已成洛都的心腹大患。眼下时局,谢澈的北上之行已是当务之急。

巳时含元殿前,于百官恭肃瞻仰下,北帝当阶面南,将节钺亲授紫袍黑甲的年少将军。谢澈授命而跪,誓言铿锵,自表一番平扫烽烟的心志。

君臣将戏做足,一番繁琐礼节后,时过正午,日照如烟,百官赴往城门送别。北帝登高遥望,待瞧见那一缕明黄旗帜顺着流云飘飞天际了,忧忡不定的心才稍有了一刻的平静。他闭上双眸,借着被艳阳久照后的微微晕眩,恍惚中只觉正腾云驾雾,俯瞰着战火蔓延中原战场——疮痍遍地,血满山河。能有什么时刻,可以比现在更能让他体会到作为君王的殚精竭虑和战战兢兢?水深火热之中权柄在握,冷与暖的极致,无人得知。

风过,云过,人心再烦再乱,日色流逝依旧如常。

暮晚东风熏暖,绮云霞光下的文华殿异常地金碧辉煌。司马豫忙了一日的政务,此时未免生出些许困倦之意,于是半躺在龙榻上,静静闭目养神。

入得浅梦之际,脸颊传来柔软的触感,司马豫迷糊中睁眼,只见明妤坐在榻侧,正温柔地望着自己,又以丝帕拭着自己的额角,温言软语道:“梦到什么,出了这么一头的大汗?”

司马豫神色木然,眼眸里透着童真的懵懂,盯着她半晌,牵起嘴角笑了笑,顺着她伸来的胳膊依入她温暖的怀抱,闻着她衣襟上的清香,再度闭了眼眸,困意中轻声咕哝:“朕有些累了。”

明妤见惯了他英朗伟岸的帝王之气,却从未见到他这般虚软无力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疼,手指抚着他疲惫的面庞,柔声道:“那就睡吧,臣妾陪着你。”

斜晖晕黄,照入殿间,光阴如幻。

“陛下!”帝后难得的温馨之时,中常侍黎敬却甚无眼力地闯进来,“大司马求见,说赵王殿下自永宁传来奏报。”

司马豫当即觉醒,被人扰梦的一丝不愉也顷刻忽略,忙坐直身道:“快传。”

明妤不及回避,起身站在御案边,偷偷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抑住心中所有的情绪,不至于流诸于色。

慕容虔入殿,双手递上卷帛,素来清冷的紫眸难得含笑,禀道:“尚儿此行不负陛下所托。乞特真离开梁州后,果然密行雍州暗中劝说赵王,到达永宁城当夜暴毙刺史府。此前雍州府兵的一半将领已收到令狐淳的亲笔信函,前几日聚众大闹军营,举勤王旗帜,求西进梁州,并趁乱杀死了赵王府上长史、姚融的小儿子姚珣。雍州境内大势如斯,赵王殿下如今退无可退,再不能两面徘徊,日前已经发兵梁州。延奕后方生乱,必然手脚大乱,雍州兵马与冀、并二州的军队前后夹击,中原战局脱离困境将指日可待。”

一日烦忧的阴霾在此间骤遇曙光,司马豫合起卷帛,大笑起身:“独孤尚,商之君,果然是朝廷之望,朕之股肱。”

明妤在一旁望着他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中留存的愁虑慢慢化作沉静的欢喜,浅浅微笑,由衷而生。

(二)

雍州府兵出师梁州的消息,郗彦也在傍晚收到的密函中得知。只是他的心神却未能在此事上多搁,因为随雍州谍报一同而至的,另有一封来自东朝的匿名信函。飞鸽传书,书到鸽亡。

书房明烛下,钟晔仔细察视白鸽腹部的伤痕,微微皱眉,对郗彦道:“想来发密信时情况极险急,这白鸽身上的伤痕乃箭镞所擦,坚持飞这么远送来洛都,失血过多,落下的一刻,当即断气。”

他想了想,又续道:“少主,依信中的内容看,此白鸽必然是自荆州飞来,只是荆州那边经过韩瑞的背叛,云阁细作死伤大半,这段日子的密信来往无不是迟滞受阻,可此这封密信中所说的南蜀与殷桓暗中盟约、将要发兵江州的事天下皆无风闻,此人又从何得知这样机密紧要的消息?而且……这白鸽身无暗记标识,并不是云阁训练出的信鸽,可它却认得洛都云阁的线路,岂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