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

(一)

寂夜生寒,苻氏府邸灯影暗淡,楼阁瓦檐薄染凉霜,于月光下层叠浮现。内庭书房里,苻景略正连夜处理尚书省积压的公务,一时有家仆来报,言商之公子回府。

苻景略微一沉吟,卷起手下帛书:“叫他来书房。”

家仆奉命而去,片刻领着商之步入书房,辞退道:“主公,公子既回府,那我去收拾紫鞠庐。”

苻景略颔首:“去吧。”

待家仆脚步声远去,苻景略看向商之道:“自从任职国卿后你便一直住在慕容王府,今夜怎么想着回来?”

“有一事想请问老师,”商之盛了一盏热茶递给苻景略,撩袍于案边坐下,“不知老师对新任雍州刺史可有人选?”

苻景略皱眉:“慕容虔让你来的?”

“与义父无关。”商之言词利落,并无遮掩,直截了当道,“老师的人选可是长史车邪?”

苻景略捧着茶盏靠向身后软褥,沉默一会,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他是老师的长史,老师该比我更加明白。”

苻景略道:“车邪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虽于尚书省事务得心应手,不过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更未有外任为官的经验,”他话语一顿,看了看商之,“如果提他为雍州刺史,其余朝中同僚未必肯服。”

言下试探之意已然明显,商之淡淡一笑:“老师不必多虑,若是老师的人为雍州刺史,义父会比谁都要放心。但如今的局面怕不是辅臣的意愿可以改变,明日朝上,做主的人将是亲政的陛下。”

“是啊,为师何尝不知。”苻景略叹息,又道,“更何况车邪来历神秘,若是将他推上那风浪之尖,为师也不放心。”

商之松了口气:“老师所言正是。”

苻景略莞尔一笑:“看起来你似乎比为师更焦虑车邪的安危。”

商之道:“毕竟是老师肱股,不敢有失。”

苻景略笑而不语,敲指于膝上静默一瞬,忽道:“尚儿,你觉得赵王如何?”

商之微笑:“老师的意思是——”

苻景略轻轻点头,叹道:“朝中已无更合适的人选。赵王司马徽既俱才干,又存忠心,若他为雍州刺史,四方心服。”

“可如此一来,到时的司马徽就不再是今日的司马徽了。太傅姚融可是赵王之舅,老师放心?”

“确实有忧虑,不过万事利弊总共存,不妨走一步,再看一步。”苻景略放下茶盏,笑道,“再者,为师虽怀疑姚融,却信司马徽。”

商之颔首,轻笑道:“除了放心司马徽外,老师放心的怕还有一事。”

苻景略笑起:“何事?”

“司马徽如今领宫城禁军,一旦为雍州刺史,禁军统领将军一职空缺。”商之扬了扬唇,“诸人关心外局必有忽视,老师的长史于此时出面,再恰当不过。”

苻景略大笑起身,抚了抚商之的肩,感慨道:“知我者,莫过尚儿你。”

紫鞠庐一切如旧,侍女早在浴池备好热水。商之一夜疲惫,沐浴后躺在榻上正要休息,忽闻窗外夜风大起,卷飞的枯叶簌簌扑打上木棂窗扇。

商之睁眼望去,只见一抹纤瘦的身影映上洁白的窗纱,正于房门外慢步徘徊。

他皱了皱眉,披上狐裘,下榻打开门。

见他出来,门外的少女竟似被吓了一跳,慌道:“尚……哥哥。”

“子绯,”商之看着她,“既然有事找我,为何不敲门?”

子绯抿着唇,皎洁的月色照上她秀丽的面庞,清晰映出了那颊侧的浅浅绯红。她轻声道:“我……我听蓟叔说尚哥哥回来了,来看看你。”

“只是来看我?”商之笑着摇头,“丫头,有事便说。”

子绯犹豫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尚哥哥可有治掌伤的药?”

“谁受伤了?”

“他……”子绯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垂首道,“有人胸口受了一掌,吐了好多血。他说没事,可我按尚哥哥之前教的脉象来看,他内脏分明是受伤了,却又不肯受别人医治。”

“胸口受了一掌?”商之想了想,入屋戴了面具,穿好衣袍。再出门时,对子绯道:“带我去见车邪。”

“嗯。”子绯立即答应下,拽地红裙一飘,转身走了几步,她才觉不对,回首羞涩道,“尚哥哥……怎知是车邪受伤?”

商之微笑:“除了他,还有谁会让你这般担心?”

子绯俏脸烧得更厉害,轻轻低了低头,脚下愈行愈急。

西园书房里灯烛明照,谢澈写罢一卷信帛,正欲出门,却见冷月清光下,子绯领着商之急步而来。

谢澈暗叹一声,踱步上前,揖手道:“见过商之君。”

“车邪,”子绯笑道,“商之哥哥好不容易回府,我请他来为你治伤。”

凉月下,谢澈清俊的眉眼瞬间蕴上一层霜雾,看不分清的犀利。他笑道:“区区小伤,何劳国卿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