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出癌症

1999年7月23日,儿子出生。

2000年,新千年开始。

这一年,我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龙,舞动了一年。到年底,人生中我第一次为自己和儿子挣下了一小桶金。没想到,命运同时却砸下了另一份账单,一份我不得不终生为之买单的账单:直肠癌晚期、淋巴转移、肝脏上布满小肿瘤。

2000年圣诞夜,整栋医院大楼只剩下刚做完手术不能回家的我和对面病房一位濒临死亡的老太太,我躺在死一般寂静的医院。

圣诞节清晨,老太太的先生过来告诉我:他的太太在圣诞夜随上帝走了。

恐惧向我袭来,我能够走出这间病房回家吗?我能够走出癌症吗?

坚强的韦伯太太

2000年圣诞节清晨,我身上插满各种输液管,缓慢艰难地环视病房。我多少次梦想过白色圣诞节啊!白色病房,白色病床,窗外绿色的塔松上挂满一层一层白色的雪,整个楼道也是白色的,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病人了。我的身体静极了,心静极了,连自己是否呼吸也意识不到了。如果不是突然病了,36岁的我36年来从来不会这么静,我一直都在激情地活着,又一直都被动,其实生命就是因为被动而想改变被动,所以才会激情地寻求改变,这被称为奋斗。我36年来的奋斗还算颇有成效,令人羡慕。从上小学开始,我学习成绩全校第一,但是由于父母出身不好,我戴不上红小兵袖章,跟父母哭鼻子,觉得自己窝囊被动,这种被动促使我继续奋斗。中学学习继续全校第一,高考上了北京的著名大学,我很激动,但那个年月父母已经受够了批斗,怕我学文科今后弄笔杆子也挨斗,就让我学理科,我考上了著名大学但学不了自己想学的专业,又被动。持续的被动促使我持续地奋斗,考研究生终于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研究生毕业后我又出国留学了,但是出了国我发现自己失去了骄傲,几乎成了二等公民,又被动了,被动了还得继续奋斗,于是我以最优的成绩拿到了德国的博士学位。但是在德国找不到工作仍然还是被动,有了和德国白马王子的浪漫爱情我感动又激动,在爱情与婚姻的关系中我发现自己的家庭贫穷,我又被动了。

在被动中必须奋斗,而且我还有激情安分不下来,这是命运让我和德国丈夫离婚的一个原因。我只身来德国求学,在德国没有一个亲人,后来嫁给了吉姆,有了吉姆和吉姆一家人。然而,我后来又和吉姆离婚了,法律上我在德国又孤身一人了。

我的病房是两个人一间的,和76岁的韦伯太太共用。圣诞节前,韦伯太太被儿女们接回家了。圣诞节过去了,我的室友韦伯太太又回到了病房。

手术后,我被推进单间重病室里观察了3天,情况稳定了,被安排到两个人一间的普通病房。被推进门时,我和韦伯太太互致问候,一两天后我们熟悉起来,开始聊天。韦伯太太有白里透红的皮肤、银白色的头发、圆脸圆眼睛,很和气。没想到老太太的生活经历成了我和她每天聊天的话题。圣诞节前,每天都有朋友来看我,没人来看韦伯太太,我问韦伯太太有没有孩子。她笑起来,掰着手指数给我听:“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56岁了。我的3个孩子都结婚早,孙子、孙女也有几个结婚早,如今我有8个孙子、孙女,9个重孙子、重孙女。”

“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您?”我纳闷地问。

“平时他们要上班,周末我的儿子、女儿会来看我的。”韦伯太太一脸的平和与知足。

“孙子、重孙子不来吗?”我开始想象韦伯太太那儿孙绕膝的幸福样子。可韦伯太太连连摆手:“孙子们就不让他们来了,太多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您的丈夫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因为我怕76岁的韦伯太太的丈夫可能已经过世了,提起来她会伤心。

“我10年前离婚了,现在一个人生活。”韦伯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并继续说,“我那离婚的丈夫,他后来发生了一起车祸,如今生活在养老院里。”我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好奇和不解,又鼓起勇气问:“韦伯太太,您有这么多的孩子、孙子和重孙子、重孙女,多好啊,在中国叫四世同堂,是天大的福气,为什么要离婚呢?”

韦伯太太毫不避讳,她给我讲开了:“我这离婚的丈夫并不是我孩子们的父亲,我20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接着又来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可是孩子的父亲离开了,他离开时最小的孩子才一岁半。”

“为什么呢?”我追问道。

“不知道,也许他突然对家庭生活没兴趣了吧,人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事,到老的时候回想起来,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韦伯太太继续说,“那时我们都年轻,我的男人一走了之,但是我不能走啊,3个围着妈妈要饭吃的孩子怎么办?我一个人带着3个孩子,找个男人都难,哪个男人愿意帮你带孩子啊。过了10年,孩子们大些了,才遇到后来这个丈夫结了婚,他也是离婚的,有自己的孩子,不过他的孩子都跟他的前妻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