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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见红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多么娇嫩多么美,

急急忙忙跑去看,

心中暗自赞美,

玫瑰、玫瑰、红玫瑰,

原野上的玫瑰……

这些歌是德国电影《未完成的交响乐》[130]中的插曲,幸子们也都很熟悉。她们说不清是谁带头,也跟着那军官哼起来了,后来渐渐声音也大了,开始跟他合唱起来。她们从后面都看到那军官的脸一直红到脖子。突然,他的歌声带着兴奋的颤音,声音越来越大。军官和她们座位隔了一段距离,这样反而好些,可以毫无顾忌地合唱。不久,合唱完了,车厢内又恢复了沉闷的寂静。军官也没再唱了,仍然腼腆地低头坐着,到冈崎车站时,他悄悄地站起来,像逃跑似的溜下了车。

“那个军人,一次也没有让我们看到他的脸。”妙子说。

幸子她们是初次来蒲郡游玩。这一次动了念头,是因为老早就听贞之助说过这里的常磐馆。贞之助每月要去名古屋出差一两次。他常说:“我一定得带你们到蒲郡去一次,悦子她们准会高兴的。”虽然许诺了好几次“这次一准去”,但是每次都吹了。而她们此番的蒲郡之行,正是由贞之助倡议的。“我本想去名古屋的时候顺便带你们到蒲郡去一次,但是,总是事情太多,没功夫陪你们,趁这次机会你们自己去看看吧。尽管稍微有点匆忙,但是可以从星期六傍晚待到星期天下午。”贞之助还打电话和常磐馆联系好了。

自去年东京之行以来,幸子已经有了离开丈夫外出旅行的经验。她为自己和以前大不相同、能大胆地独立行动而孩子似的高兴,当她到达旅馆时,不禁心中再次感谢丈夫为她们安排了这样的日程。因为今天的相亲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果就这样和雪子在大垣车站分手,那种不可言喻的恶劣的心绪将会长时间地纠缠不已。她自己不愉快姑且不论,眼看着让雪子遭受了那么一次挫折,又让她孤零零地悄然回东京去,幸子实在于心不忍,多亏丈夫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今天在菅野家发生的事,这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看到雪子似乎也和悦子、妙子一样,尽情享受这一夜的乐趣,她感到由衷欣慰。天从人愿的是,第二天早晨雨也停了,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而且这个旅馆的各种设备、娱乐设施和海岸的景色等,都正如贞之助所料,使悦子乐得手舞足蹈。最难得的是,雪子春风满面,好像早就把昨天相亲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幸子感到仅有这一点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她们在下午两点过后到了蒲郡车站,一切照预定的那样,相隔十四五分钟,分别乘上、下行列车就此东西分袂。

上行列车后开,雪子送走她们后又待了一会儿,坐上了去东京的慢车。她也曾想到这样远距离坐慢车肯定很无聊,但是委托旅馆买快车票和在丰桥换车也麻烦,所以还是决定坐这趟车直达东京。她从提包中拿出阿那托尔·法朗士[131]的短篇小说集,打开书来,但总觉得心情沉重,看不进去,不久又把书丢下,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她这种沉重心情,显然是由于三天来累积的肉体的疲劳,加上直到刚才为止和大家一起尽情享乐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另一个原因是,她想到此一去又得在东京熬上几个月,不免心情郁闷。特别是这次在芦屋待了很久,使她产生了可以不回东京了的侥幸心理,再加上刚才在旅途中一个陌生车站突然和大家分手,只剩她形单影只,她不禁倍感凄凉。刚才悦子还开玩笑地说:“二姨今天别去东京了,送我回去吧。”她当时轻描淡写地搪塞说:“我不久又会来的。”但是老实说,那一瞬间,她还真的动了心,是不是今天先回芦屋,改天再去东京呢?

二等车厢比昨天还要空,她一个人坐了四个人的位子,屈膝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想睡一会儿,但是左肩僵得连脖子也不能转动了,不能像昨天那样睡得安稳,她几次昏昏沉沉地刚打个盹又醒了。但这也只是三四十分钟的事,火车驶过辩天岛时,她已经毫无睡意了。她刚才就发现车厢过道对侧相隔四五排的座位上,面朝这方坐有一个男人,实际上是她注意到那人正直勾勾地瞅着她的睡态,才一下子睡意全消。那个男人看见她把脚从座椅上放下,穿上草屐、轻轻地坐端正时,也一时把目光移向窗外。但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似的,过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最初,雪子对这种无礼的眼光只是觉得不快,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了,他这样老瞅着自己或许事出有因。这当儿,她也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小,身穿灰色白条纹西装,内着翻领衬衫,肤色黧黑,分头梳得一丝不乱,总觉得是个乡绅。他两手重叠放在膝间的一把洋伞上,刚才是下巴搁在手背上,现在靠着座椅背坐着。他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一顶雪白的巴拿马帽。“真奇怪呀,这是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男女双方都是一副迷惘的表情,互相窥探对方,又避开对方的视线。雪子想起这个男人是刚才在丰桥上车的,这一带照说不会有她认识的人。突然间,她想起了十几年前,由大姐夫介绍自己和一个姓三枝的男人相过亲,当时听说三枝是丰桥市的富豪,这男子多半就是那个三枝了。当时,她嫌这个男人的长相带有乡绅的土气,一点也不灵光,没看上他。不顾姐夫热情撮合,她还是由着性子拒绝了这门亲事。从那以来,又经历了十余年的岁月,今天看来,他还是土气十足。他长得并不怎样难看,初次见面时就显老,但现在与当年相比也不见得老了许多,只是土味儿更浓了。正因为他有这个特点,雪子在模模糊糊记得的许多次相亲中回忆出了这副尊容。当她认出他的同时,那人也仿佛认出了她来似的,倏地局促不安起来,把脸别了过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似的,瞅空儿又瞟了她几眼。如果此人就是三枝的话,除了相亲以外,他还到上本町家里来过一两次,也见过她,并为她的容貌倾倒而热烈求婚。所以,即使雪子忘记了他,他也应该记得雪子。那男人恐怕不是因她徐娘半老才心生疑窦,他诧异的也许是至今她仍然青春焕发、一副大姑娘的装束,与当年相差无几吧。她唯愿那男人执拗地注视她的理由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尽管如此,这样被直勾勾地瞅着也绝不令人愉快,她想到,从那以后,自己接连相了很多次亲了,就在昨天又相了一次,今天是在相亲后的归途中。如果此事让他知道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身子哆嗦了一下。而且不凑巧的是,今天和前天大不相同,她身穿一件并不显眼的印花和服,脸上的妆也很马虎,她也自知乘火车旅行时比别人更显憔悴。好几次她想起身去补补妆,不过,在这种场合,且不说要经过他的身边去盥洗间,哪怕是悄悄地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也等于示弱,她不愿意这样做。不过,从他坐慢车来看,可以推测他不是去东京。不知他在哪儿下车?她不时为这事嘀咕着。终于,在快到藤枝车站时,他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巴拿马帽戴上,临下车时,还毫不客气地瞥了雪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