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2(第3/4页)

启程那天,辰雄夫妇和以十四岁孩子为首的六个小孩,加上雪子,全家九人,另外带了女佣和保姆各一人,共计十一人,在大阪站搭乘那趟晚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照说应去送行,但她担心自己去了恐怕会使姐姐哭得更难看,有意回避,只有贞之助一个人去了。候车室里早已安排了专人接待,前来送行的将近一百人,其中有蒙受了先代恩顾的艺人,新町[47]和北新地[48]的老板娘和老妓女也混杂其中。虽然不再有昔日的威势,但是作为一个依然以旧时名望为豪的世家,这举家迁离故土的场面也是与之相称的了。妙子一直躲到最后一天也没去本家露面,临到要开车了,她才跑到站台上,在一片混乱中和姐夫、姐姐简单地道了别。她正要回去,从站台走向检票口途中,身后有人说:

“非常冒昧,您是莳冈家的小姐吗?”

妙子回头看时,原来是位叫阿荣的老妓女,当年善舞,在新町一带颇有名气。

“是啊,我是妙子。”

“是妙子小姐吗?您在家排行第几来着?”

“我是最小的。”

“啊,是小妹哪,长这么大了,念完女子中学了吧?”

“哈哈……”妙子笑着把话岔开了。每当别人把她当作刚从女子中学毕业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时,她都这样老练地敷衍过去。在父亲事业的全盛时代,阿荣就已是徐娘半老了,她常到船场的家里来请安,家里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妙子当时不到十岁,说来这已经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算起,应该算出妙子不至于那样年轻。想到这里,妙子心里不由得暗笑。她自己也明白,今天晚上她又特别穿戴着小姑娘间流行的帽子衣服,也难怪阿荣估摸不准。

“小妹多大岁数了呢?”

“已经没那么年轻了……”

“您还记得我吗?”

“嗨,记得的,您是阿荣姐吧?……您可是一点儿也没变呢。”

“哪能没变呢,早就成老太婆了。——你怎么不去东京呢?”

“暂时还要在芦屋的二姐家住一阵子。”

“是吗?本家的哥哥姐姐走了,一定很寂寞呢。”

妙子走出检票口,便和阿荣分手了,刚走两三步,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一次莳冈君荣迁——”

关原是辰雄的大学同学,在位于高丽桥附近的三菱系的某家公司任职。辰雄刚入赘莳冈家时,他还是单身,常来他们家玩,跟鹤子的妹妹们也熟悉了。他结婚以后,又被派往伦敦的分公司任职,在英国侨居了五六年,直到两三个月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听说过他最近回国的消息,但是已有八九年没见面了。

“我刚才就看到小妹了。”关原马上不叫“妙子小姐”,恢复用昔日的称呼“小妹”,“真是很久不见了,最后一次看到您过去多少年了呢。”

“恭喜您这一次平安归国!”

“啊,谢谢!刚才在站台上一晃看到您,我想肯定是小妹,但是,又觉得看上去太年轻了,所以……”

“嗯,嘿嘿!”妙子像刚才一样敷衍地笑着。

“这样说来,和莳冈君一起上火车的就是雪子小姐?”

“是的。”

“我刚才错过和她打招呼的机会了,你们俩实在太年轻了!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我在外国的时候,也老是回忆船场时代的往事。这次回来时我又想过,雪子自不必说,多半妙子也结婚了,而且成了好太太、做妈妈了。后来听莳冈君说您两位都还待字闺中,我总觉得自己离开日本五六年不是真实的,像是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说这些也许不合适,真叫人不可思议!不过,今天晚上看到你们,雪子也好,小妹也好,都还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呢!”

“嗯,嘿嘿!”

“不不,真的,这绝不是奉承话。说来也是,像你这样年轻,还没有结婚也就不足为怪了……”关原赞赏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妙子,问道:“怎么,幸子小姐今天晚上没来吗?”

“二姐躲开了,她说姐妹们分手的时候哭哭哭啼啼地让人笑话。”

“啊,原来如此!刚才我向令姐告辞的时候,她满眼含着泪水,到现在她的感情还那么丰富呢。”

“哪有去东京还哭鼻子的人呢,别人会笑话的。”

“不,没有那回事。像我这种人,时隔多年,又看到了日本女性这种真情流露,倒勾起了怀旧之感……小妹留在关西吗?”

“啊,我只是暂时……因为这边还有些事情……”

“啊,对了对了,我听说小妹都成艺术家了!我听说了,真了不起!”

“得了吧,这些奉承话一准是你从英国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