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第4/9页)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天涯的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来离去,终不知自己魂归何万。

  他只是无法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在这样的异国他乡,头顶青年画家的光环,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老歌星的歌声里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程松坡暗下决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话回哪里去?

  他不、知道,他没有家,很多年前他己无家可归;他也没有国,在祖父跨越国境的那一刻就没有了。

  他游荡在亚平宁半岛,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下,贡多拉上船夫的歌声里,遇到一对度蜜月的中国夫妇,听说他是学画的,便邀他为他们画像。那对夫妇只当他是美术院的学生,街边卖艺为生的匠人;他也是因在异乡遇到黄色面孔,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画到一半,才惊觉他把那新婚的女孩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只好重新画过。

  程松坡猛然发觉,他居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陆茗眉。

  现在回过头来,程松坡以为那十年慢慢填充的都是刻骨的相思,其实不是,真的不是。人普遍是健忘的动物,重遇沧海,那中间曾经历过的江水溪流便都不能称之为水。

  上所认识的红男绿女全部灰飞烟灭。

  有那么几年,Stella缠他缠得很凶,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更难得的是,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她没有背叛过他的父亲母亲,Stella这个名字也和茶叶没有任何渊源。

  似乎有一段日子也过得很快乐,他承认和Stella交流一切都是很愉悦的,意大利的风土人情也好,西班牙的教堂建筑也好,什么都行,只要和他的过去没关系。

  Stella也给他做模特,然而连Stella自己都能看出来,那些画或面目模糊,或通通像另外一个人。SteIla还说:“你知道吗?莫奈以他的妻子卡米耶为模特画过很多画,每一幅都充满爱的光芒……卡米耶死后,莫奈所有的画像部变得嚣淡无光。”

  Stella还说卡米耶是莫奈的肋骨,而她呢?她不是程松坡的肋骨。她对程松坡的作用,好似做手术时的麻醉药,药性短暂,不过能逃避一时的痛苦。

  几年后他拿到意大利的护照,在那里的生活也趋于稳定。他踏遍欧洲大地,那里处处都是艺术的殿堂,有数之不尽令他沉迷的建筑,引人回味的绘画和雕塑……

  他的生活,仿佛真的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偶尔会忆起东海孤岛上的木吊桥,波光絮擞下的候鸟孤影。

  父亲的死讯叫他惶恐,媚公河的那一岸,还有手足兄弟,用他的名字继续着囤固生活,而他在这人间仙境的世外桃源以为能超脱世外?

  他日日夜夜,良心难安。

  国内开始有画商和媒体来联系他,希望他回国举办画晨,他豪是不想回来的,回来又能如何?借大河山,早无他立足之地。

  他一眼却瞥见有上海的报业集团,还是明爱华原来工作的那家,不知怎的就动了心思,答应坐下来协商。

  条件尚可,却也未见得多么吸引人。

  有一回开视频会议,聊得兴致缺缺,几欲入睡,上海那边忽然有人电话响了。会议中途接电话原是极不礼貌的,那人很不好意思地致歉,说是紧急号码,怕是有要紧的事。

  是什么要紧事他不清楚,只知道那人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便叫他魂魄齐飞。

  那人轻轻吐出的三个字是一一陆茗眉。

  很亲切的一旬:“陆茗眉,什么事儿啊?”

  语调温柔,仿若恋人。

  紧急电话?鬼才信。

  程松坡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所有条件,闪电般签下合同准备回国。

  等尘埃落定,他叉近乡情怯,回去,回到哪里去?

  也许伊人早嫁作他人妇,说不定还牵着孩子,和他擦肩而过。 谁能保证,陆茗眉一定会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没想到会在Uffizi遇到了陆茗眉。

  那一刻他真的相信具某之中,有种神秘的叫做命运的力量在掌控他们。

  他原来是憎恨过这种命运的,他恨这种命运让明爱华遇到父亲,还是自己亲手牵的线搭的桥;他恨这种命运让自己遇到陆茗眉,全盘沦陷后才发觉她是明爱华的女儿。

  然而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在梦魂索绕的面容触手可及的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感谢这宿命。

  尽管他事后苫苦地仟悔,他居然感谢这把父亲送上毁灭道路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