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第3/9页)

  父亲讶异地问:老师,什么老师?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那位老师。

  父亲听说原委后答应亲自调查。

  所有的祸端,由此开始。

  后山上有祖父的墓园,父亲从不许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师开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毛老师被枪毙好了,枪毙她也不冤。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信舅永不学画,情愿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训练。至少,在缅甸政膏军攻入满星叠的时候,他不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放下武器,签着投降书。

  按照投降协议,父亲和他都要到缅甸首府仰光接受软禁。

  受降前的最后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泪,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未来,等待父亲的又是怎样的末来。父亲一反常态地微笑,声音却是硬咽的,他说:“松坡,这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从今往后,张副官才是你的父亲。”

  然后父亲替他抹掉眼泪,用前所未有的温却口气,笑着说:“松坡,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哭呢?”

  张副官用自己的儿子替下他,趁缅甸守军松懈之际,护送他逃出仰光。张副官死在国境线上,临死前告诉他说,一路向北,一路向北,会有人来接你。

  进入父亲终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国”,程松坡却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媚公河的源头就是在这个山河秀丽的国家,只不过在这里它不叫渭公河,它叫澜沧江。

  在渭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亲度过此后囤冒岁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来接他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明老师。

  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人还是那个人,却己换了身份,她不是他的老师,她是名动天下的战地玫瑰。

  报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明爱华的《潜伏金三角》一书,开启了外界了解金三角的大门;若无此内容翔实的报道,国际禁毒部队与金三角二号毒果程将军的对峙,至少还将延续五年以上。

  在上海的那几年,还有后来远赴亚平宁半岛的日子,程松坡一直也末曾弄明白,为什么在满星叠被众人视为救星神抵的父亲,在外面的世界里,被人们称为魔王。相对这外面的世界,他的父亲,还有他在满星叠的同胞,过的都是最朴素最艰难的日子,为什么外面的人们,却说他们是地狱的使者?在掸邦满星叠的人们,拿起刀枪只为保护家园,放下刀枪便要下田劳作;战死在枯朽的草木之中,侥幸活下来竟也是为天地所不容。

  如果这样的人是恶魔,那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天使?

  那位靠出卖他父亲而功成名就的战地玫瑰?

  她以为抚养他的功劳,可以抵消她对满星叠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过?

  很多年后,他在意大利收到大使馆的邀请函,观看中国话剧团赴意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场演出的剧目叫《赵氏孤儿》。

  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为主人保存一丝血脉。

  历史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有人忠诚,有人背叛,忠诚者死无全尸,背叛者名利双收。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程松坡暗自发誓要让背叛者身败名裂。

  命运却总爱和人开玩笑,他遇上一个叫茗眉的女孩。

  晚风轻拂的黄昏里,父亲曾拈着一枚翠绿的茶叶香片,怅然若失地说:“你看,这就是婆源的茗眉。”

  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然而他爱这曼妙的名字,晕后爱上叫这名字的人。

  程松坡知道他父亲常用一整年的收入,去黑市买那份量少镊可怜的萎源茗眉。

  彼时他觉得这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交易,现在万才明白,父亲愿意甩全部收入换取那种叫茗眉的茶叶,而他,愿意用全瓤整命换取那个叫茗眉的人。

  生为背叛者的女儿,这不是陆茗眉的错,在日日夜夜如毒蛇噬心的思念里,程松坡这样说服自己。

  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死讯,缅甸政府公布得十分低调,掸邦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部叫缅甸政府心惊胆战。

  最初的最初,他还曾天真地以为,他和父亲的分开,只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后来他读到一位旅欧的华人女作家的文章,“这世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上乱世,就成了永别”深有感触。